“未明哥哥，你來了。”幾日後神醫他們總算回到谷中，而未明如往常一樣趕來照顧沈瀾，自是撞個正著。“昨日我見沈姑娘已經可以勉強站立，今天不知是否又有好轉。”“爹爹見到也是十分驚訝，想來是因為姐姐體質特殊，才能這麽快複原。今早姐姐一直站在屋內，我想她……我先帶你去見她吧。”兩人走到沈瀾房間，她果然背對著大門，靜靜站在床邊。“你們來了。”聽到聲音，沈瀾緩慢地轉過身來，“你也看到了，我堂妹回來了，你不用再來了。”還是這般直白傷人啊。“未明哥哥，今兒天氣這麽好，不如……你帶姐姐出去走走吧，活絡下肢氣血，對她康復也有好處。”兩人同時看向了沈湘芸，不過眼中的意味卻是不同。“你們……幹嘛這樣看著我，未明哥哥，我還有病人要照顧，先走了。”湘芸神情有些閃爍，迅速退了出去。

　　“傻蛋，愣著幹嘛，還不來扶著本姑娘?若是不想去，便快滾。”沈瀾居然伸出右手，示意未明搭手，未明趕忙過去攙扶沈瀾，帶著她一步一步慢慢走出谷去。“姑娘有想去的地方麽?”“當然，跟我來。”沈瀾看了一眼身後，確認沒人注意，她突然大步向林中走去，哪有半分四肢無力的跡象。“你……你已經好了?不可能，神醫前輩怎麽會看漏……”“哼，七步殺雖然狠毒，但難道比得上彩兒?至於裝病又有什麽難的，讓彩兒給我注射點毒液便是。伯父固然醫術高超，但一來彩兒毒性奇特，二來他也決計料不到我這麽快就能複原，自然發現不了。”“那你故意裝病……是想看看前輩要花多久時間才能治好你，測試他的醫術……”“你總算有一次不傻了……”兩人不再說話，默默走到了沈瀾的舊居。“沒想到……我還有回來的一天。”走進屋內，沈瀾略加翻找，點了點頭說道:“這麽看來，你也沒那麽蠢嘛，東西不見了，是藍教主取走了吧。”

　　“你是把我想得有多傻……”未明無奈地苦笑道。“不惜賭上性命都要幫我洗刷汙名，大概是史無前例的傻蛋吧……”沈瀾放下書卷，輕聲說道，未明只是微微一笑，裝作沒有聽到。“其實你當初直接把話講明白多好，害我想破了腦袋才記起這兒。”“你也知道，除了藍教主外，不知還有多少三教九流也覬覦著五毒寶典。那寶典上不止有七彩蠱王的煉製方法，更有許多令人發指的毒藥配方，要是落入那些魔頭手中，哼，那可是毫無創意的用法。比起那樣，還不如我遠走高飛，把它留給一個什麽都不懂的傻蛋，從此再無人知道它的下落。”未明掃視了一眼屋內，除了簡單的生活用品，就是些書籍，說道:“這裡的毒物典籍，是你母親留給你的麽?”“不……是我自己寫的。我娘在離開的時候，把所有和毒有關的東西都燒掉了，大概是不希望我和它們再有任何牽扯。”回憶往事，沈瀾有些惆悵。“那這五毒寶典……”“我爹私自抄錄了一份副本，偷偷交給了我，大概是早有預感娘會將它毀掉吧。”“你娘她也是一番好意，希望你能像個普通的姑娘一樣長大，你又是何苦……”

　　沈瀾突然搖了搖頭，看著未明，自嘲地笑了:“你認為我身上有哪一點能和普通的姑娘搭上邊?何況你還記得宛兒的母親麽?如果你經歷過一家人清清白白，卻被當成邪魔歪道，只能在人們的指責與唾罵下苟且偷生，你或許也能明白我的感受。”“那，你願意告訴我麽?你的過去?”未明輕聲問道，沈瀾看了他一眼，冷冷說道:“那些破事回憶起來痛苦得很，

我幹嘛要這麽做?”接著沈瀾又歎了口氣，“不過既然來到這兒，怕是不想回憶也難了，走吧，換個適合說故事的地方。”未明跟著沈瀾走了一段，發現在不遠處居然立有兩座墓碑，只是用木磚簡單搭建，但是四周雜草不多，看來之前她常常會來打掃。“這，難道是……可是怎麽會……”“傻蛋，他們當然不是死在這兒，這是我自己立的。”“可是你怎麽知道他們已經……”沈瀾輕輕撫摸著石刻，反問道:“你覺得我爹是個什麽樣的人?”“這個……我說了你可別生氣，你爹在百草門的時候，就走上邪道，以醫行毒，害人不淺，後來又為了五毒寶典，背叛師門，欺騙了你娘的感情……自然……不算個好人。”　　“呵，爹，看看在世人眼中，你是什麽德行……”沈瀾神色黯淡，注視著墓碑說道。“難道……我說得不對?”“不，的確如你所說，我爹背叛師門，以醫行毒。只是……他接近娘親，雖然開始是為了五毒寶典，最後卻是假戲真做，愛上了娘親。我的童年雖然隨他們亡命天涯，但卻過得很幸福。為了娘親與我，爹爹痛改前非，開始以毒行醫，想彌補過去的罪孽。可是……我們卻被一個武功高強的魔頭盯上，我不知道他是誰，但是從爹爹和娘親的反應來看，此人絕非善類，爹爹為了掩護我和娘親，獨自留下對抗魔頭……之後便沒了消息。你說，他會是什麽下場?我和娘親逃到忘憂谷投靠伯父，在他的幫助下找到那間屋子定居下來，然後在一切安頓好以後……我娘在半夜一言不發地離開，從此人間蒸發，除了追隨我爹之外，還有別的解釋麽?”

　　“把我托付給大名鼎鼎的神醫伯父，又燒毀所有與毒術相關的典籍，讓我像堂妹一樣，能夠無憂無慮、健健康康地成長，她也能放心離去，天衣無縫的計劃吧?”沈瀾的眼神蘊含著不同尋常的執著堅定，語調也愈發高亢，“可是……面對那個只要談及我爹就會搖頭歎息，將爹娘引以為傲的毒術視如敝履的伯父，我怎麽可能就此放下！要我忘記爹娘所受的冤屈，附合世人的看法，裝作一切都不存在，我又如何能夠做到！”沈瀾深深地喘了口氣，自顧自地說道，“所以啊，我偷偷翻閱了伯父家中所有關於毒物的書卷，並且四處搜集毒物，還以身試毒，記錄症狀效果，長此以往，就積累出你看到的那些典籍。”看到未明驚慌的表情，她滿不在乎地笑了，“你不用擔心，我如果那麽容易被毒死，現在也不會出現在你面前了。我，沈瀾，在父母墳頭起誓，要向伯父、不，是世人證明，毒，也能救人！”沈瀾摸著石碑，鄭重地說道。

　　然後她轉向未明，竭力讓聲音保持平靜:“剛才這些話，除了彩兒，我從來沒對任何人說過。姑且……算是對你這段時間照顧我的報答吧。我已經打算離開這裡，到更廣闊的天地去證明我的道路，我們……應該不會再見了。”未明靜靜地聽她說完，嘴角微微揚起，似笑非笑。“你笑什麽?我的話很可笑麽！”沈瀾有些惱怒，而未明搖了搖頭，淡淡說道:“沈姑娘、不，瀾兒，你的道別和上次還真是如出一轍，只不過你又說錯了。”未明走到墳前，跪了下來，恭敬地朝著兩座墓碑磕了幾個響頭，然後舉起右手，並起五指說道:“伯父、伯母，我東方未明今日在二老墳前用生命立誓，無論這條道路有多麽艱險難行，我都會陪伴瀾兒，實現她的心願，為二老洗刷冤屈。如違此誓，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你……你……”沈瀾牙關打顫，渾身發抖，只是雙目含淚地看著未明，一時竟是說不出話來。未明站起身來，拉住沈瀾的手，輕聲說道:“瀾兒，你已經一個人在這條道路上走了太久，很孤獨吧?沒關系的，之後，我會陪著你，瀾兒，我喜歡你，讓我保護你吧。”

　　“嗚，嗚……”一向剛強的沈瀾也再無法承受，她撲入未明的懷中，哭得像個淚人。她早就累了，此刻沈瀾隻想將這十多年的委屈，全部宣泄而出。未明輕柔地撫摸著她的頭髮，任由淚水浸透長衫，良久才出聲安慰道:“沒事的，哭吧，哭出來就好了，你很久沒這麽哭過了吧?”“豈止很久……”沈瀾搓了搓眼睛，那梨花帶雨的模樣當真令人心疼，“我這輩子，從來沒有這麽哭過，都是你這傻蛋、蠢驢的錯！我本來……打算若無其事地離開，結果卻弄成這樣……”“呵呵，瀾兒，什麽都憋在心裡，可是會出毛病的，哎呦！”沈瀾突然用力地抓住未明的耳朵，狠狠一扭，喝道:“什麽瀾兒，誰準你這麽叫了！記住，以後可不準在人前叫我什麽瀾兒！”言下之意，自是私底下可以這麽稱呼了，未明暗暗歡喜。突然未明抬眼看向身後，遲疑地說道:“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好像有人站在那裡。”沈瀾順著未明的視線看去，神情變得十分複雜，她突然罵道:“哪有什麽人，定是傻蛋你看錯了，背我回去吧，做戲要做全套。”

　　未明將沈瀾背回忘憂谷，發現湘芸卻不在谷中，他心下明白，也不點破，兀自離去了。他前腳剛走，沈湘芸就來到沈瀾的屋內，雙眼紅腫，看來是大哭了一場。“你從我們離開的時候，就一直跟在我們身後吧。”沈瀾淡淡地說道。“嗯……”湘芸沒有否認。“你提議我和他出去走走，是為了測試他對我的心意?現在你是否覺得，我搶走了你心愛的人?”“你沒有搶……是未明哥哥自己喜歡上你的，而且，我打從心裡為你高興……”沈瀾沉默了片刻，說道:“為什麽，你不也喜歡他麽，感情這種東西可是自私的。”“姐姐……未明哥哥如果喜歡上別的女子，我會感到傷心……可唯有你，我雖然十分難過，卻也為你歡喜。我看著你孤獨前進的時間遠遠長過未明哥哥，如今你終於得到了一個好歸宿，我又怎會不為你喜悅呢?”“堂妹……你還真是……你應該多為自己想想，不然你會受傷的。不過，你倒是可以寬心，我不會搶走他的。”“這是什麽意思，姐姐，你不需要讓我，何況未明哥哥他……”“不用多說，我有自己的想法。”沈瀾打斷了湘芸的話，眼中是深深的惆悵，“也許這就是命吧……”

　　第二日一早，沈湘芸和神醫突然趕到逍遙谷中，神情焦急，未明見狀趕忙問道:“怎麽了，發生什麽事了！”神醫眉頭緊鎖，歎道:“我還以為瀾兒會來這，看來是離開了……”“什麽！沈姑娘她！神醫前輩您說清楚！”未明激動地抓住神醫的肩膀咆哮道，逍遙谷的眾人聞聲都趕了出來。“唉……明明昨日診斷她還不能行走自如，想來是那孩子用毒物瞞住了我。她不告而別，大概是不想拖累你吧……”“爹，您說什麽！堂姐為什麽會拖累未明大哥！”“對啊，神醫前輩！昨日我明明和她……為什麽她……”神醫臉上神情十分痛苦，良久之後才歎了口氣說道:“那孩子的身體……看似健康無恙，但被體內的毒素長年侵蝕，五髒六腑都已受損，再加上這次的七步殺……我那日發現之後，施展平生所學，但也只能讓她再多活十年……唉，那孩子倒是很平靜，說這事她早已知曉，是她選擇這條道路所必須付出的代價……我還想這十年間好好照料她，說不定能找些神丹妙藥，幫她延續性命，沒想到她會……都是我那不肖弟弟的遺毒啊……如果沒有跟隨他走上錯誤道路……”

　　“不是的！”未明幾乎是用全力吼了出來，在場眾人面面相覷，都是一臉擔憂，“神醫前輩，不是的……令弟的確曾經誤入歧途，但是認識白絲之後，他便痛改前非，以毒行醫，甚至還不惜犧牲自己性命保護瀾兒和她的母親……”“你說什麽……這，怎麽可能！”神醫聞言如晴天霹靂，顫抖不已，他一生懸壺濟世，救人無數，然而卻沒能保下弟弟一家，這令他抱憾終身。為了緩解這份自責，他隻好讓自己相信一切是沈鳩咎由自取，因果報應。而未明所言，令他的信念土崩瓦解，一時又如何能夠接受。“這些……是瀾兒告訴你的?”未明點了點頭，繼續說道:“神醫前輩，您還記得宛兒麽，您要是有空不妨去宛兒的村子看看，她現在如同正常的孩子一樣，在陽光下追逐嬉戲。這都是瀾兒的功勞……令弟和白絲費盡心血，決心以毒行醫，償還過去的罪孽，不幸遭到惡人追殺……瀾兒不惜以身試毒，就是為了要扛起父母未竟的事業，向您、向天下證明，毒，也可以救人！”“怎、怎麽會……”神醫深受打擊，幾乎無法站穩，沈湘芸趕緊扶住了他，“我那離經叛道、始亂終棄的弟弟……居然……”

　　“爹，我能證明未明哥哥所言非虛，那日姐姐親口述說，女兒親耳所聞。事後……我還問過姐姐的心意，她說不會和我搶奪未明哥哥……原來是這個意思……姐姐……你為什麽這麽傻……嗚嗚……”沈湘芸雙目含淚，當眾哭出了聲，而一旁的未明先是呆若木雞，不知所措，之後突然放聲大笑:“瀾兒，瀾兒！你為什麽不告訴我，莫非是擔心我會介意?不會的啊！瀾兒，你在哪裡！”那笑聲愈發高亢，最後竟然像野獸咆哮一樣。神醫見狀趕緊抓住未明，連點他幾處穴道，對無瑕子吼道:“快把他扶回房中，打擊太大，若不趕緊安定心神，必會走火入魔！”幾人慌忙將未明放在床上，無瑕子親自出手為未明調理內息，而神醫與沈湘芸也是趕緊煎製藥物給未明服用，忙活了一早上，未明才沉沉睡下。

　　待到未明睜眼，已是明月高懸，谷月軒和荊棘都站在床邊，見他醒來，兩人都長舒了一口氣。“啐，男子漢大丈夫，為一個女子變成這副模樣，說出去也不怕被人恥笑！”“好了，阿棘……師弟，無論如何，你都應該振作起來，調養身子，以後才有機會去尋找那位姑娘，對嗎?”未明點了點頭，謝過兩位師兄後，他不顧勸阻毅然起身取過古琴和一壇美酒，在院中自斟自酌，彈奏起來。琴音悠揚輕快，不見絲毫悲意，谷月軒和荊棘不通樂理，自然覺得奇怪。只有在房中打坐的無瑕子才聽出曲中那深情濃意，長歎道:“陽光三疊……竟是陽關三疊！未明兒，你這是不撞南牆不回頭了啊……自古以來，情關最是難過，為師失敗了……你可不要重蹈為師的覆轍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