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滾下去!”
蹇碩再次瞪了那個出言不遜的隨從一眼,隻帶了一名伸手頗好的近衛,便隨著那豔麗婦人穿過了絲竹琴瑟聲充盈於耳的大堂,進入夕羽樓後院一座別致的秀樓。
秀樓門口站著兩名身穿皮甲,腰挎精鋼橫刀的衛士,左手一人身材高大,黑面虯髯,虎目闊口,不怒自威,正是西園中軍校尉袁紹手下的大將文醜。
文醜於此,難不成繡樓之中是袁紹親來?
蹇碩心頭一震,感覺此行應是能解開他心中的困惑,不禁腳步加快了些許。他走到門前,只聽文醜哼了一聲,甕聲說道:“蹇公安好,我家先生隻請蹇公一人,委屈這兄弟陪末將聊聊軍中閑事。”
蹇碩皺眉想了想,若是袁紹有心害自己,也不會在這夕羽樓中動手,自己這上軍校尉若是在袁氏的產業出了事,別說袁紹,只怕那袁君瑜也會受到牽連,以袁紹的聰明,斷不會做出這等愚蠢之事。
對著自家護衛點了點頭,他提著前襟,隨著那經理上了繡樓,繡樓二層乃是一間會客廳,八仙桌胡床一應俱全,桌子上坐著一個身著後領插著一柄折扇的白衣文士,年紀莫約三十上下,體型富態卻儒雅,一手執一白瓷茶盞,一手拿著一個龜殼嘩啦嘩啦的搖晃著。
半響後,那文士將龜殼倒轉,五枚銅錢嘩啦啦倒在桌上,文士抿了一口茶水,盯著桌上的銅錢看了一會兒,笑道:“乾為天,乾下乾上,初九,潛龍,勿用!”
說完話,文士抬起頭來,將手中茶盞和龜殼放在桌上,起身對蹇碩叉手行禮,笑道:“學生許攸許子遠,見過蹇公!”
許攸!
這名字蹇碩怎會未聽過,簡直如雷貫耳!
一年多前,時任冀州刺史的王芬曾上疏說光武皇帝龍興之地高邑縣又祥瑞出,請天子巡狩冀州,靈帝很高興,當即帶領著十常侍浩浩蕩蕩往冀州而去,順帶前往河間祭祖。靈帝還未進入河間境內,王芬便上書黑山黃巾軍有異動,請求用兵。
皇帝去河間,王芬準備在河間用兵,是天子進入四戰之地,王芬想幹嘛?
王芬想廢帝!
王芬乃是黨錮八駿其中一人,多年來深受十常侍的迫害,對於十常侍恨之入骨,某天三君陳番之子陳逸攜襄楷來尋王芬,說天象有異,推演之下發現不利於宦官十常侍,推翻十常侍在此一舉。
不管陳逸襄楷有何目的,這樣荒唐簡單的理由王芬居然信了,找來了一群志同道合之輩密謀趁著天子河間祭祖之際誅殺十常侍,密謀廢黜靈帝,欲另立一個冷門宗親合肥侯為帝。
可是讓人哭笑不得的事情發生了,正在靈帝準備進入河間境內時,王芬突然光明正大上書請求在河間用兵的奏章引起了靈帝的好奇,王芬治下冀州對於黑山黃巾軍的清繳一直十分有效,突然請求用兵也不知道黑山發生了什麽樣的事情。
於是靈帝請太史觀天象,太史曰:“北方天有赤色,有陰謀。”
靈帝聞言大驚,當即折返洛陽,那一年的祭祖也就沒有去。
之後靈帝一直關心河間的戰事,下了旨讓王芬回洛陽述職,可憐王芬還以為自己陰謀敗露,居然嚇得自殺。
而傳說這件“廢帝”鬧劇的策劃人便是眼前這位當年洛陽有名的紈絝子弟許攸許子遠。
蹇碩想到這裡,看向許攸的目光不禁開始古怪起來。
許攸何等聰明,見蹇碩那古怪目光便心知蹇碩想起當年王芬一案,
心中有苦說不出。 當年王芬確實聯系過他,而他聽說王芬有心誅殺十常侍、靖清君側,也是高興不已,哪知道王芬居然密謀廢帝,嚇得他連夜從冀州逃回洛陽。
廢帝!
這就是造反啊!
果不其然,王芬的鬧劇還沒開始就已經結束了。
而許攸也背上了一個於王芬同謀的罪名,若不是兒時好友袁紹收留他,將他偷偷藏了起來,只怕也會受到王芬牽連。
許攸畢竟也是天下名士,微微調整了一下情緒,一伸手,大方得體的將蹇碩請到座位上坐下,為蹇碩倒了一杯清茶,笑道:“蹇公一定很好奇,為何袁氏會在背後偷偷支持蹇公,也很好奇學生為何將蹇公密約於此處?”
“咱家是很好奇,咱家和你們袁氏素無往來,甚至和袁本初有怨無情,你袁氏何必在背後助我一臂之力?莫不是捧殺?”
許攸聞言扶須哈哈大笑起來。
“蹇公莫要說笑,我主本初公雖然主張罷黜十常侍,可是針對的卻是張讓趙忠一乾魚肉天下之徒,蹇公勇武過人,義氣當先,我主雖然政見與蹇公不和,但也是極為欣賞蹇公的為人的。”
袁本初欣賞蹇碩?
蹇碩心中冷哼一聲,袁紹乃自己下屬,受到自己節製,又是士人領袖,恨不得將他們這些宦官除之而後快,說袁紹欣賞自己?
許攸看蹇碩那嘲諷的模樣也不生氣,笑呵呵接著說道:“蹇公可知道,之天下權柄乃是什麽職位?”
“大司馬?大將軍?”
蹇碩冷笑著問道。
“不,乃是扶持天子開創一番霸業的人,一如尹伊,霍光。”
蹇碩眯起眼睛,眼中不斷閃爍著寒光,冷聲道:“袁本初欲做霍光?怕是相當王莽吧?”同時也是暗自打了個寒蟬,今天撞了邪了,袁紹手下頭號謀主居然當著自己這個政敵的面,毫不遮掩的將野心說出來!
真不怕自己去天子那裡告上一嘴?
許攸哈哈哈大笑起來,甚至笑的前仰後合,搞得蹇碩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半響之後才說道:“蹇公以後萬萬不要再說這樣的笑話了,我袁氏若是想行王莽之舉,協助大將軍趁蹇公初任上軍校尉立足未穩之時,以迅雷之勢誅殺蹇公,吞並西園上軍,入宮兵變有何不可?為何還助蹇公鞏固上軍,甚至從中軍中調集三千精銳填補蹇公帳下的西園上軍?莫不是閑得慌,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蹇碩聞言皺眉沉吟,許攸說的一點都不錯,若是袁家有意行不軌之舉,第一個倒霉的便是他這個“禦林軍統領”上軍校尉!
現在自己手中兵力接近一萬,乃是袁紹兵力的五六倍,現在袁紹想兵變逼宮根本就不可能。
“那你們究竟想乾甚?遮遮掩掩恁的不痛快!”
許攸指著桌上的卦象,笑道:“此卦乃是潛龍勿用之掛,此潛龍並非我主本初,乃是我們袁氏小輩中最為成氣的孩子。”
蹇碩聞言眉毛一挑,說道:“冠軍侯袁君瑜?”
“善!”
許攸從後脖頸取下史氏商行送的折扇,嘩啦一下打開,輕輕搖晃著笑道:“袁氏四世三公,天下仲姓,位極人臣,世代深受漢家皇恩,怎麽也不會辜負天子對於袁氏的厚愛。認可俗話說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袁氏若想保持著天下仲姓的權勢,必須保證年輕一輩權勢不落,方法就是袁氏中出一個輔助皇漢中興,與國同休的人物。”
蹇碩腦子是不好使,可是人家許攸話都說到這種地步了,他怎麽還聽不出來,接口道:“於是袁公才辭去三公之位,借以交換陛下立東宮的條件,為的就是將袁君瑜送入未來天子身邊,和東宮一起長大,成為尹伊那般的人?袁家第一世族,深謀遠慮,果然令人佩服!只是這事和你們幫助我有什麽關系?”
榆木疙瘩!
許攸暗罵一句,臉上卻是笑容越來越燦爛。
“當然有關系,我們袁氏最怕看到的是在小君侯還未成為尹伊之前,先出一個霍光或者是王莽!”
何進!
許攸一句話像是一道霹靂一般劈開了蹇碩心中的重重迷霧,一時間豁然開朗,不禁一邊點頭一邊用他那本來就不聰明的腦子努力的思考。
袁家早已是天下仲姓,想不在成為篡漢反賊的罵名下再進一步,無非就是有從龍之功,倘若讓袁君瑜伴隨著太子成長,以袁君瑜現在的成就,未嘗不能再次成為尹伊一般的千古名臣,名留青史執天下權柄的一代明相!
這也是陛下希望的。
可是攔在袁氏在大漢登頂道路上的攔路虎,無疑就是史侯劉辯的親舅父,漢大將軍何進!
只要劉辯成為未來天子,何進必然就是霍光再生無疑,到時候何進把持朝政,只怕清洗完他們十常侍後,第一個拔刀相向的目標就是袁氏,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袁氏和十常侍乃是一根繩子上的螞蚱!
怪不得啊!
怪不得袁隗寧願此去三公之位也要逼著皇帝立東宮,怪不得一向統一的袁隗和楊彪沒有直接提立劉辯為太子,原來源頭就在這裡!
想通這一節,蹇碩心中也是大喜,若是說當今天下最不願意看到劉辯成為儲君的人除了當今天子漢靈帝,便是他蹇碩了,蹇碩這個西園上軍校尉本就是為了製衡何進設立的,可以說從那一刻開始,蹇碩和何進便是不死不休的局面,未曾想袁氏也不願意看到何進掌權。
可是……
袁紹一直都是攻伐宦官的急先鋒,昔日司隸校尉陽球計殺當時的中常侍、冠軍侯王甫,連帶依附於王甫、曹節的太尉段炯也在獄中飲鴆自盡,其背後的隱隱約約都有袁氏的影子,甚至有袁紹的影子。
不止如此,現在的河南尹王允被張讓幾次陷害安然無恙,其背後保護他的人依舊是袁氏,不要說口無遮攔的蔡邕,若不是袁氏在背後通風報信,他早已死不知道幾次了。
蹇碩腦子是不靈光,但是絕對不是傻瓜,想來想去這都是一招簡單的借刀殺人之計策,因為自己和何進拚的你死我活,其背後得利的不是袁紹是誰?
許攸端起茶杯老神在在的喝了一口,看著蹇碩那陰晴不定的面容暗自冷笑。
沒錯,這本來就是一招最簡單的驅狼吞虎之策。
但這是一記陽謀。
現在的蹇碩遠不能和掌握三河五校,各地郡兵還掌握輔政之權的大將軍何進相比。
因為雖然西園軍成立就是為了製衡何進,但是將一手權衡之術玩的爐火純青的靈帝怎麽可能再次培養出另一個何進來?
於是西園軍近三萬兵力平均的分配在宦官和世族之中,為的就是使宦官、世族和外戚三方達到平衡。
靈帝的這一點微妙的平衡必須有人去打破,哪怕只打破一點點,而蹇碩無疑就是打破這一點平衡最好的突破口。
至於風頭正盛的袁珣,那是最好的借口不是麽?
政治就是這樣,心知肚明卻不說破,有些事說破了反而做不成了。
何況蹇碩傻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