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去董卓那裡得快,回來的也快,他仿佛被抽空了精氣神,蒼老了一大截,可是不知為何,臉上卻是帶著從未有過的欣慰。
老人並沒有再去見袁珣,而是托高覽帶了一句口信:“已妥。”
於是袁珣一身青色道袍,帶著五六名精銳的近衛騎兵便入了皇宮。
何之瑤正在長樂宮中無所事事的在絹布上畫著一副畫,畫中一輛馬車孤零零的停在大河邊上,四周圍繞著豺狼虎豹,馬車邊上屍橫遍野,奔騰的河水之中隱約可見幾顆骷髏頭正在隨波逐流。
忘川河邊酆都城,酆都城下盡魍魎。
“稟太后!冠軍侯求見!”
毛筆驟然在畫上一頓,一滴濃厚的墨跡順著筆尖往下流,流過了那孤立於大河邊上的馬車,也流過了那些豺狼虎豹。
“讓他進來,所有人都下去吧。”
何之瑤輕柔的聲音好似不帶任何的感情,全是空洞。
隨後,青衣少年走進大殿,看著空無一人的大殿,微微皺了皺眉頭。
“你來了?”
那個女人今日並未梳妝,青絲長發鋪在肩頭,身著玄色宮裝。
除了眼角隱隱幾道微不可見的細紋,歲月似乎並未給這個女人留下太多的痕跡,不過她並未放下筆,而是看著那副已然被那道滴落的墨跡毀了的畫。
最終,何之瑤無可奈何的搖了搖頭,將手中筆杆隨手一扔。
“恩,來了。”
“對了,恭喜你啊,雖然董卓長得不怎麽樣,可是聽說他那孫女倒是膚白貌美,因為皮膚潔白如玉,是故及笄後小字玉奴,君瑜,你豔福可真是不淺。”
何之瑤慵懶仰倒在臥榻之上,如同一隻高貴的白貓一般,青絲從她肩頭垂落,遮住了那微微外漏白皙肩頭。
“嘻……彤兒、海棠、董白……恩,還有在你那冠軍縣任蒙學祭酒的蔡邕之女,你小小年紀倒是群芳環伺,少年得勢、位極人臣,嬌妻美妾,再加上是未來董卓心腹愛婿,袁君瑜,你當真令人羨慕啊……”
“……”
袁珣皺了皺眉並未說話。
“哀家之前還在替你擔心,怕你惡了董卓,和丁原落得一個下場,現在看來是哀家杞人憂天了……”何之瑤自嘲一笑,抬起腦袋看著大殿頂端,露出天鵝一般的脖頸,“誰能想到,那些曾經在幕後一個個對朝政虎視眈眈的人一個個落下了馬,而兩個之前不入群豪之眼的人,現在卻都成為了朝堂之上最令人膽寒的一方梟雄,當真世事難預料!
特別是君瑜你,哀家想問你一句,你的眼睛到底看向在哪裡呢?當初和趙忠如膠似漆的是你,放袁紹攻入宮門的是你,全力阻攔董卓入京的是你,現在和董卓狼狽為奸的還是你……袁君瑜,你究竟想幹什麽?”
袁珣無奈歎了一口氣,乾脆一屁股坐在旁邊的座位上。
“我不想和你做口舌之爭,也不想試圖解釋今日情勢並非我所願,我來隻想問你一句話。”
何之瑤鳳目一瞥,冷笑著看著袁珣。
“我隻問你,董太后之死是否是從你身邊人泄露出去的?”
袁珣說完話死死盯著何之瑤。
聽了這話,剛才還平靜如水的何之瑤忽然面色漲紅,指著袁珣淒厲喝道:“你這偽君子,白眼狼!何必在哀家這裡假惺惺的詢問,事到如此,你在哀家面前裝無辜還有意義麽?
此事當時經你策劃收尾,永樂宮中知曉的人早被趙忠殺了個乾淨,知曉此事的人只有趙忠。郭勝和你我四人,趙忠、郭勝才見到董卓便身首異處,根本沒有機會說出實情!
而哀家可能自掘墳墓麽?現在你袁家和董卓就差歃血為盟,
你也即將成為董氏佳婿,董卓之下你袁君瑜最是氣焰滔天,你何必再次消遣與哀家!”袁珣眉頭微皺,搖頭喃喃道:“果然沒錯,果然沒錯,歷史書害死人,小視他了。”
何之瑤見袁珣仍然不承認,不禁淒然一笑,淚珠在眼眶中翻滾不止。
“行了,你去吧,不要再在這裡看哀家的笑話了,哀家……我知道,我們母子馬上就要退位讓賢,你有這點時間,何不去討好一下那個新天子呢?”
袁珣也不解釋,而是冷笑著看著何之瑤。
何之瑤見袁珣如此絕情,想到這幾日自己為他擔驚受怕,而他卻一轉身成為了董卓身邊紅人,不禁心中委屈至極,想到當初自己還曾對他有過好感,甚至想收他為入幕之賓,更是心中淒苦,隻覺遇到了中山之狼,淚水更是簌簌下落。
“你滾啊!我再也不想見到你!我恨你!我恨你!袁君瑜!”
袁珣腳下一頓,莫名其妙的看著何之瑤,無奈至極道:“我當初就說過,莫要讓董卓進城,可是你是如何做的?不但讓他護衛你回宮,更是承認其救駕大功,現在再來怪我?蠢女人啊……”
“我能怎麽辦?我能怎麽辦?”何之瑤聽到袁珣說這種話,情緒頓時崩潰了,大哭道,“當時奸宦挾持我和天子出逃,我一直覺得你會立馬帶兵來解救我們,可是我等來的是什麽?
是董卓的三千如狼似虎的騎兵!
那種情況我還能如何?我們孤兒寡母,身邊連個護衛的人都沒有,我能怎麽辦?!那時候你人呢?我最希望你出現的時候你在哪裡?”
喂喂……畫風哪裡不對啊!
袁珣沒敢接話,這女人神經了吧?
這話說給靈帝聽,說給郭勝聽都比說給他聽合適啊!他和何之瑤有沒有什麽關系!
母子可不算!
恩……親過也不算……那是被動的!
何之瑤一面哭訴,一面還隨手抓起身邊的枕頭被子砸向袁珣,那樣子倒真有些像被負心漢辜負的少婦了,袁珣一時間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隻好退後三步,任由那些玩意兒輕飄飄落在自己身上。
“我恨你!袁君瑜!我恨你……你為什麽還來說風涼話?乾脆就做好你的董卓的好孫婿,當朝第二人便是,為何還要來傷我?”
何之瑤好似砸累了,撲倒在臥榻上嗚嗚哭得傷心欲絕。
“喂……”
“喂……!”
“不要哭了!你想死想活?!”
袁珣皺眉一聲低吼,嚇得何之瑤伏於臥榻上的嬌軀一顫,這才帶著滿臉淚水抬起頭不明所以的看著他。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看著何之瑤終於止住了嚎哭,這才長舒一口氣壓低聲音道:“字面意思,我今日來不想和你扯這些有的沒的!
兩個目的——其一乃是確認宮中背後推波助瀾之人到底是誰,第二便是來給你和天子一條活路。”
何之瑤聽到這裡,終於還是驚疑不定道:“董卓不過要我兒讓位於那小賤種,若是加害我母子性命,何以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袁珣冷笑一聲道:“你也當了大半年的太后,怎的還是如此天真?
若是其他士人做廢立之事,為了博得一個名聲,還有可能只是幽禁廢天子和你,但是他可是董卓!他從得勢那天起,就知道功名權勢要在馬蹄刀鋒之下取!若論殘忍無情的梟雄,董卓排第二何人敢稱第一?
我不瞞你,我叔父袁本初今日早些時候因為不同意廢立一事,已然逃出洛陽,若不是董卓掌握我袁家在洛陽幾百口人之性命,管他是否汙蔑我的名聲以換取和袁氏合作,我早就他娘的和我叔父一起走了,誰有空管你們死活?
等我叔父以董卓私自廢立為由召集天下群雄起兵反董,你覺得到時候董卓為了讓天下英豪不以你母子為借口討伐他,還能讓你母子活?”
何之瑤政治覺悟再低,經袁珣此番一提醒,也是冷汗大冒,面如金紙,嘴唇都開始發起抖來。
她也顧不得傷心了,翻落榻下,跪行於地,三步並作兩步來到袁珣身邊,一把抱住袁珣小腿,哭道:“君瑜,君瑜,你能救我們麽?
不……我笨,我蠢,我錯怪了你,還壞你的大事,你不用救我,但是你得救救辯兒啊!
辯兒一向把你當做心中榜樣,與你親善,視你若親兄長,你不能見死不救啊!
你至少把辯兒救出這龍潭虎穴才是啊!還有,彤兒和辯兒親若親姐弟,你作為彤兒的夫婿,也要救辯兒一救啊!”
這女人,縱使對待情敵心如蛇蠍,而且愚鈍不堪,可是對待自己的親兒子確實做到了一個母親該做的一切……
袁珣輕輕一歎,伸手將何之瑤扶了起來,何之瑤此時驚懼之下哪裡還有半點力氣,整個嬌軀立馬軟倒在袁珣身上,袁珣無奈,隻好半擁半架著何之瑤。
“我今日來找你,便是想救你們離開,不為別的,隻為報復董卓汙我名聲我也會這麽做,太后你放心便是。”感受著懷中那微微顫抖的女人,袁珣只能輕輕拍著她的背,柔聲說道。
對!
這才是袁珣這幾天想清楚,除了拯救自己全族幾百族人之外最應該做的!
董卓是因為擁立漢獻帝劉協才到達人臣巔峰,可謂挾天子以令諸侯的第一人。
可是……劉辯就不是天子麽?
那麽自己何妨再去偷來一對王炸呢?
而且只要劉辯活著一天,被董卓扶上皇位的劉協始終得位就名不正言不順!
挾天子以令諸侯,袁珣手裡就不能握著一張天子牌麽?
這張牌在關鍵的時候, 只怕能發揮到意想不到的作用吧?
況且,劉辯未死,董卓把持朝政的計劃就不算是十全十美,彼時袁珣帶著族人和帝後出逃,董卓不被氣死才怪!
袁珣從來不是一個大度的人,董卓這幾日也算是上上下下把袁珣得罪了個遍,不給董卓一嘴巴報復一下,可不是袁珣的性格。
“侯爺……我錯怪了你,你莫要恨我才是……”
何之瑤忽然抬起含淚的大眼,可憐巴巴的看著袁珣,那樣子好像一隻犯了錯被拖鞋抽了一下的小狗。
這一聲侯爺出口,就連袁珣也愣了,若是平時,他也能順勢在這美豔少婦身上討些手上便宜,不過此時他哪裡還有什麽花前月下的心思?
他隻得苦笑一聲道:“說了別這樣叫我。”
“哀家……不,奴家這樣叫,心裡是開心的……”何之瑤面容淒苦的將腦袋輕輕靠在袁珣胸前,“這洛陽是個吃人的地方,只有君瑜你才是真心對待奴家,擔心奴家的安危,若是君瑜你真的能救我母子脫離這食人魔窟,奴家給侯爺你做一輩子奴婢可好?奴家心裡真的好怕……”
累了……
真的累了……
這擔驚受怕的日子、這自己做主的日子,何之瑤真的累了……
此時在這個她早就想投入的懷抱之中,何之瑤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若這少年能為她遮風擋雨,讓她只需每日考慮吃些什麽,穿些什麽,這種日子想必會很幸福吧?那麽給他為奴為婢又如何呢?
況且那種被他……被他羞辱欺負的感覺……真的不差……
何之瑤的俏臉暮然有些緋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