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珣了了心事,這才和戲忠重新坐下,著襲人斟茶,二人相對而坐,戲忠卻又是提起了昨夜的疑問。
“如何救世?這個問題涉及的頗多,首先罷黜百家獨尊儒術是不對的,我不是說儒家不對,我也崇尚儒家禮義仁智信五常,同樣憧憬這先聖天下大同的思想,但昔年武帝獨尊儒術是原因不是這些,只不過仲舒公使禮教於於天下的思想,在孝武皇帝的心中,就只看到了忠君愛國、君父綱常了,試問天下有哪個天子不願意王朝世世代代乃至千秋?”
袁珣一邊說,一邊想起後世宋朝程朱理學後種種弊病,乃到明清八股取士,最終導致了中國近代百年恥辱,心中也是歎息不止。
“禮教教人德行,這是對的,其他學說就一定要罷黜麽?兵家使國家強大不使外敵入侵,法家束人心性,不使惡徒橫生,墨家帶動手工,使天下便利,醫家使人活命……我曾聽過一個極西之地大秦國一位叫黑格爾的聖人說過,存在即是合理,世間萬物,存在都是有價值的。”
存在即是合理?戲忠暗自把這句話記住。
“而且獨尊儒術也帶來了同樣我們討論過的問題,使士族凌駕於眾人之上。
這不對啊!工匠造了工具,讓人不至於刀耕火種,農民種了土地,讓天下飽食,商人使貨通南北,一個國家少了什麽也玩不轉……”
戲忠眼前一亮,還未等袁珣說完,接口道:“士農工商並舉!”
袁珣笑著點頭道:“對,所以根本在於百家爭鳴,一個國家才能長治久安,那麽接下來便是人才選舉制度了。
士族管著天下的事,可是士族懂什麽?聖人大義?聖人大義治國尚可,可是如何治農?靠著文章勸農麽?
如何治商?哦,他們不治商,他們覺得商賈卑鄙。
那他們如何治工匠呢?一群不是專業的人去管理專業的事,哪能不出問題?”
戲忠又皺起了眉頭,搖頭道:“也行不通啊,農人工匠商賈大多不通文墨,如何能舉才呢?”
“他們為何不通文墨?”
戲忠皺眉道:“寒門也就便罷了,因為家中有田,還能去士族私學學些知識,可是佃戶一年到頭種植便花費大多時間,這還都吃不飽,莫說是讀書了,而且書籍大多在……”
袁珣接口道:“大多在世家手裡對吧?這就是世家對知識壟斷了。”
戲忠雖不知道袁洵口中壟斷是何意思,但整句話的意思他大概明白,點頭說道:“以我為例,若不是家中尚有幾畝薄田小有資產而我身在潁川,哪有機會讀書習字?”
袁珣笑著問道:“為何世家會對書籍知識壟斷?”
“因為書籍篆刻保存需要的錢財人力頗多,尋常人家根本就負擔不起。”
“倘若我有能力讓書籍印製保存成本便宜,並且能大規模印製,讓尋常人家都能讀書藏書卻又如何?”袁珣舉起茶杯喝了一口,神秘的笑道。
戲中聞言連呼吸都急促起來,一把抓住袁珣的手大叫道:“是何方法?君瑜快快說來!莫要賣關子,此等乃是繼往聖絕學的大事,可不能與我開玩笑!”
古代儒家有四義,北宋時被人歸結為四句話,乃是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繼往聖之絕學,開萬世之太平。能做到這四句話的人,就能被稱為聖人。
在這個時代,聖人是什麽意思?孔丘是聖人,孟子是亞聖,女媧是聖人,堯舜禹是聖人,聖人,乃是要被萬世膜拜的!
袁珣一開口,
就提到了讓平民百姓能夠讀書存書的方法,也就是繼往聖之絕學,這可是千古文壇大事,做成這種事,也會被稱為聖人的,戲忠哪能不激動? 袁珣理解戲忠的心情,笑道:“無他,我商行工匠發現了改良蔡侯紙的方法,還有發明了一種印刷法。”
說著將改良蔡侯紙和活字印刷的構想和戲忠說了說,戲忠咽了口唾沫,不可思議的望著袁珣,張了張嘴說道:“袁君瑜,你莫不是天上神仙下凡吧?這種方法你也能想得到?”
袁珣哭笑不得的掙脫了戲忠,說道:“這就是我和你說的工匠的作用,這不是我想的,乃是我家工匠想出來的,你不要小看勞動人民的智慧好嗎?”
“好好好!你繼續說,你繼續說!”
袁珣搖了搖頭,這才接著說道:“印刷術和紙質書籍的產生,一定會打破世家壟斷書籍知識的壁壘,此時便可以改動察舉製,將察舉改為考試科舉,並開百科取士,使農人管農事,商賈管商事,工匠管工事,自然可事事順利,此時,人人有做官的前途,何愁文教不興?”
“土地兼並呢?就算是咱們破了世家的壟斷壁壘,讓人人都讀上書,並用科舉取士,那這些當官的人難道不會成為新的士族麽?不會再次兼並土地麽?”
袁珣佩服的看著戲忠,古人的智慧果然不能小覷,人家聽了自己結合兩千年的經驗,卻一言切合的問題的本質。
“土地兼並是因為利,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因為大家全靠著土地生活,所以才會發生弱肉強食,兼並土地的事情。那麽,並重工商,讓工商行業的利和務農的利一樣多,甚至超過農業,大家務工也能活,從商也能活,而且活得很好,誰還會專注土地?”
戲中聞言若有所思,卻又搖了搖頭,說道:“行不通。”
袁珣點頭道:“現在行不通,這個問題太過複雜,一言半語也無法說得清楚,簡而言之,要想改變土地兼並問題,各個方面都得推倒重來,舉個例子,賦稅就不能用糧食,而是用錢幣代替徭役賦稅……”
袁珣又向戲忠解釋了一下攤丁入畝和一條鞭法等著名的賦稅改革。清朝能做到永不加稅,人口暴增,正是因為繼承自大明的賦稅改革和後期白銀流入。而清朝和重視商業的兩宋也是極為少數的幾個不是因為土地兼並而滅亡的朝代。
“這些東西要全部實行成功,要耗費幾十年,乃至上百年、幾代人才能完成,現在只是我的一個大致構想,以後可能還要走好多彎路。”袁珣剪短說完了自己對此時的改革,感歎道,“志才兄不知,其實我是個胸無大志之人,原本只是想當個逍遙公子,牽著一條惡狗,帶著幾個惡奴,仗著家事調戲調戲街上的漂亮女子,身邊好友親朋平安就好。
可是一路從潁川行來,見天下困苦,百姓易子相食,心中不忍,才胡思亂想看看能不能改變些什麽,這條路太難了,我都還沒有開始邁步就已經覺得寸步難行,可我終究也想試試。”
袁珣想起那幾座在潁洛官道不遠處河邊的孤墳,還有袁三娘臨死前的囑托,不禁眼眶通紅,情緒有些低落。
戲忠聞言,想起平日幾名好友談論天下大勢時,說的什麽奸宦亂國,昏君禍國,包括他自己的世家亂國,再看看眼前這個低頭悲傷,悲憫天人的少年,心裡堵得不行。
“路是難,可是君也不是獨行,請讓戲忠與君同行,忠……也想試試。”
袁珣難以置信的抬頭看著戲志才,心中震驚不已,這話,是在認主嗎?
不,礙於自己的年紀,還不到認主的程度,可是和認主沒太大的區別了吧?
眼前這人是誰?戲中戲志才啊?第一代鬼才啊!居然因為自己幾句話忽悠的認了主?說出去誰信啊?
他袁珣,一不是官身,二不是天下名士,居然能讓戲忠認主?
袁珣甩了甩頭,然後這才領悟,人家戲忠這還真不是認主,而是戲忠也有一顆濟世救民之心。
袁珣也沒有想到,他是一個現代人,現代人有一個特點,便是人人平等的觀念,這個觀念在古代極為少見,直到千年後的聖人黃宗羲才提出來。人人平等的觀念也讓袁珣有了和別人不同的同情心。
這時代世家也有同情心,他們的同情心卻大多是自上而下帶著時代固有的階級觀念的同情,高高在上的同情,他們在土地兼並的同時,讓活不下去的自耕農成為了他們的佃戶,同樣是給了別人活路。
可袁珣的同情心不一樣,他是把別人都放在和他一樣的高度的同情心,他的同情心使他想讓這些兩千年前的同胞們有自尊的活著,而且活得很好。
這在這個時代,稱之為仁德。
乃是儒家遵從的最高的德行。
孔子曾說過: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於地也不必藏於己,力惡其不出於身也不必為己,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
天下大同的理想, 不就是倚靠著這種仁德麽?
歷史上劉備之所以又無數謀士良將追從,乃至成就蜀漢大業,除了靠著他那所謂“中山靖王之後”的不可考證身份,不就是因為他憐憫百姓,而且能抓住機會流淚掌控人心的“仁德”麽?倘若他沒有這個馬甲,他憑什麽成事?劉表劉焉的真正宗室身份不香麽?
袁珣自己沒想到,他來自兩千年後的見識和看法,為他帶來了仁德的形象,劉備或許是真的仁義無雙,可是限制於時代,也只是世家大族一般的上位者的仁義罷了。而且他的仁德不像劉備那般浮於表面,而是有具體實施綱領和手段的。
戲忠不知道孔聖人口中的天下大同是什麽樣子,但若是袁珣的計劃一步步實現,那和天下大同有什麽區別?
他確實不是認主,而是找到了一直以來的目標,換言之,他就是袁珣的“同志”。
“同志”,有同行之志者也。
還以為自己有什麽王八之氣呢。
袁珣也想通了這點,暗自自嘲一翻,情不自禁吟道:“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何人不識君?”
戲忠聞言也是笑了:“這話對我說可不對,應該我對君瑜你說,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何人不識君!好詩!”說著,戲忠如同變戲法一般從懷裡取出一壺酒,咕嚕嚕喝了幾大口。
“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何人不識君!好詩啊!君瑜!同去!同去!”
袁珣被他那放浪形骸的樣子逗笑了,一把奪過酒壺,也跟著喝了幾口,大笑起來:“同去!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