頓了一下,杜英歎道:
“更何況時不我待,現在正是用人關頭,也是不知何人可用、何人非良善的緊要關頭,余不指望他們能夠以一當十吧,但是至少以一當三差不多吧?”
謝道韞輕笑道:
“這話可千萬別被他們聽去了,否則現在誰都笑不出來了。”
杜英頷首, 看謝道韞的心情好轉,這才拾起來之前的話題:
“如今江左已經開始有一些世家跑來想要投靠關中,余也聽聞建康府那邊,你家三叔和大司馬一樣都在想方設法聯絡世家,期望能夠聚攏一些著實不想跟著關中一起走的家族。
余甚至會有些擔心,他們所聯系的家族之中, 不只是尋常意義上
的世家······”
溫縣司馬氏, 現在的皇族,也是大世家。
“目前看來, 夫君的擔憂很有可能。”謝道韞徐徐說道,“大司馬和我家三叔如今是在敵對之中不假,但是既有遠交近攻,也有遠水解不了近渴,一旦他們意識到夫君可能是共同的敵人,那麽不排除他們會選擇聯手對敵。
相同的道理,一旦他們發現和會稽王聯手可能會獲得更多的好處,那麽明天早晨,三個人就會同時出現在台城大殿上。”
杜英歎道:
“是啊,所以他們是官。”
“而夫君一直以來的所作所為,的確不像一個官該有的樣子,取舍妥協,在夫君這裡似乎很難看到。”
“那我是什麽?”
“君子。”謝道韞堅定的說道。
“君子就登不得大殿麽?”
“現在讓夫君上殿稱臣,夫君會麽?”謝道韞問道。
杜英搖頭,卻也明白了謝道韞的意思。
桓溫和謝安,都會的,哪怕不久之前他們還在和會稽王打生打死。
所以在他們之中, 杜英好像更顯得格格不入,而謝道韞擔心的自然就是杜英的這一份格格不入讓他又變成另外三家聯手之後轉移內部矛盾的靶子。
皇位,世家,兵權。
這些矛盾我們既然鬥不下來高低,那就不如先擱置。
然後······打杜英吧!
“夫人認為應當如何破局?”
“北伐。”謝道韞說道,“夫君已有北上之意,但主要還是擔心久離關中,後方不穩,圖北方之意並未甚濃,然妾身認為,更重要的事,則是北伐。”
杜英已經明白過來。
自己想要北伐,是真的想要收復神州。
而謝道韞所說的北伐,其實還是和之前南朝所嚷嚷的每一次北伐一樣,是一場政治作秀。
北伐成功與否並不重要,重要的在於,杜英在北伐。
這就是整個朝廷最重要的一件事,尤其是在司馬昱這一次勾連鮮卑人之後, 引起整個江南群起而攻之, 更是足以讓江左各方都充分的意識到,即使是已經換了一代人,但是北伐,依然是江左諸多世家和百姓們心中的執念。
許諾要帶著京口的流民北伐、還故土,這也是杜英能夠在京口獲得這麽多支持的原因之一。
現在杜英要北伐,那麽如今在建康府的這三方,說什麽也得好生掂量一下,打斷和干擾杜英北伐的後果有多嚴重。
江左的地盤就這麽大,人口就這麽多,如今大家都知道江左經不起一場內鬥,否則就是一場誰都承擔不起責任的浩劫。
而這就意味著所有人都要想辦法爭奪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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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中憑借著已經布局下來的報刊,有著先天優勢,而杜英不入建康府,而是北伐,則有舍有得。
舍棄的,自然是直接接觸江左世家的機會,注定了他只能在江左擁有京口這一個牢固的據點,甚至吳郡那邊更有可能成為各方勢力角逐的地方,畢竟顧家現在的影響力也沒有辦法保證整個吳郡的世家都會將顧家的命令奉為圭臬。
而杜英獲得的,則是大義名分,是保護罩。
朝廷不可能對一個正在北伐的邊將下手。
可不是人人都是陳叔寶、趙構之流。
這就使得杜英至少現在不需要擔心成為三方共同對付的敵人,唯一需要擔心的,就是在淮西和淮北都有駐兵的桓溫,會不會和他搶奪北伐的戰機。
不過目前看來,桓溫的目光顯然是落在了建康府內,而不是遙遠的鄴城,而且以現在荊州內部的局勢不定以及兩淮雙方勢力分布的犬牙交錯,桓溫也不見得有膽量帶著家底去北伐。
杜英歎道:
“余曾笑話之前那些人,是為了自己在大殿上的位置而北伐,卻沒有想到,有朝一日,余也要為此而北伐。”
“不一樣。”謝道韞柔聲說道,“在妾身的心中,夫君和他們不一樣。”
“但是天下人、後來者,可看得清楚?”
“夫君真的在乎麽?”謝道韞反問。
杜英自失的一笑。
是啊,我這個後來者,來到這大爭之世,就是為了改變些什麽。
我來了,我做了,我改變了。
是遺臭萬年,還是流芳百世,這重要麽?
來此一遭,本就不為世人如何看我。
而為了:“我作為一個先知先覺的後人,能為世人做什麽”。
哪怕就算是自己失敗了,杜英也相信,仍然還會有關中新政推行下去,仍然還會有關中書院開設下去。
已經被改變的制度、已經被開啟的民智,就是燎原的火,燒起來了,就無法撲滅。
就算我失敗了,科舉製也不會延遲到百年之後再誕生,想要鏟除世家的人,也不會到了隋唐才覺醒。
世家也會從此之後不敢再對百姓欺壓太狠,不會一直恪守如今的高低貴賤,而是也會想方設法做出一些變革以迎合風潮的需要。
不管我成功還是失敗,這個世界都會更快的改變。
不是因為世家良心發現,而是因為我來過。
杜英突然笑了,笑出了聲。
謝道韞靜靜的看著他,雖然她被嚇到了,可是她總感覺,夫君笑得很暢快。
他大概是想明白了什麽吧。
“江左應該快要塵埃落定了,他們願意在建康府鬥,就鬥吧。”杜英收起來笑容,緩緩說道,“余要北伐了。
這,才是余的使命,匯聚著千千萬萬人殷切期盼的使命。”
老天爺給了桓溫,給了謝安機會。
他們都沒有走對。
那就讓我來走。
或許我能重活一世,就是為了能走對這條路。
謝道韞看著他的目光,溫潤如水,還是舊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