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慕容垂臉上的笑容一閃即逝。
只有一直盯著他的蔣看,捕捉到了這一絲變化。
“不可!”有胡子花白的鮮卑勳貴顫顫巍巍的站起來說道。
垂下眼簾,慕容垂問:
“有何不可?”
四個字,殺意盎然。
那勳貴乖巧的坐下,坐姿端正。
怎麽也看不出是一個年逾花甲的老人。
竊竊私語聲,隨之消散。
“兵臨城下,乃死生之地,太子縱然為國之體也,又有何不可?”慕容垂接著說道,聲音又提高了些。
顯然已經不容駁斥。
他的聲音還沒有落下,慕容垂麾下的親信將領們就已經齊刷刷起身。
蔣看也是第一次注意到,這些家夥的腰間都別著佩刀,只不過是短刀,所以當他們端正跪坐在桌案前的時候,刀被桌子給遮掩住了而已。
這讓蔣看有些驚訝,他雖然預想到了慕容垂和朝堂上這些文武的關系並不是非常融洽,但是萬萬沒有想到,至少在慕容垂的眼中,雙方的關系顯然已經緊張到了慕容垂不得不讓自己的親信佩刀護衛在身邊的地步。
不過這些將領的起身,儼然是震懾住了神色各異的文武。
太子自然是慕容儁的兒子,慕容暐。
年僅八歲。
因此慕容垂堅持讓太子前去勞軍,這簡直就是借刀殺人。
既然關中王師很有可能扣留人質,那麽顯然扣留慕容暐是一個很好的選擇,向北可以威脅鄴城的鮮卑朝廷,向南還可以和慕容儁好生談談條件。
想必關中王師是不可能拒絕這樣誘惑的。
但是······
若是慕容垂早就已經不把慕容儁放在眼中,對於皇位勢在必得了呢?
慕容暐這個太子,現在顯然已經是鄴城之中阻攔他上位的最大絆腳石。
把南征失敗的鍋全部都甩在慕容儁的身上——雖然十之八九的責任的確應該是慕容儁來擔負——而且再除掉慕容暐,那麽慕容垂和皇位之間,已經是一片坦途。
如今的慕容垂,儼然絲毫不打算掩飾自己的這般野心。
所以誰站出來反對,誰就注定會成為慕容垂的眼中
釘。
“大王聖明!”漢人文官之中,吏部尚書封放霍然起身說道。
他是封孚的父親,是渤海豪強在朝中的代表。
隨著封放開口,高開、劉準等人紛紛起身應和,前者是追隨慕容氏起家的漢人流民,後者一樣出身渤海世家,一向和封家同進退。
此三人已經可以說是此時鄴城朝堂上漢人的代表了,尤其是那些支持慕容儁和慕容恪的河北世家都已經在之前的鄴城之亂中被摧折的七零八落。
漢人們的表態,讓鮮卑權貴們猝不及防。
他們打心裡的自然是不期望送慕容暐出城的。
血緣關系還是其次,慕容垂和慕容暐之間的血緣一樣親近。
主要還是因為鮮卑權貴們仍然期望能夠維持現狀,皇帝在外,而且鄴城朝廷已經完全不聽皇帝的命令,就當皇帝已經造反了,而慕容垂身為吳王,想要執掌政權,名不正言不順,少不得還需要這些鮮卑權貴們的一致擁護。
尤其是慕容暐的存在,是慕容垂登基繞不過去的絆腳石,除非他願意蒙受千百年的罵名。
只要維持這種狀態,鮮卑權貴們自然就能夠從慕容垂那裡得到足夠多的妥協和讓步,以換取他們的支持。
而慕容暐出城,這種權貴們和吳王“共鄴城”的局面,顯然就要打破了,可想而知,之後慕容垂只要拉攏一批、打壓一批,就能夠輕松實現自己的夢想,至於鮮卑權貴階層,就會從現在的特權階層淪落成夾著尾巴做人。
畢竟慕容垂本人就是從權貴上位的,所以又怎麽可能對他們毫無提防?
但是現在漢人們一個個義正言辭,同時時不時的瞥過來看他們,簡直就是把鮮卑權貴們架在火上烤,所以就算是權貴們不願意,也得點頭表示讚同了,否則誰知道慕容垂會不會一一記下他們的名字,之後好算帳。
尤其是最開始站出來吼了一嗓子“不可”的老權貴,此時更是背後一身冷汗。
方才當真是衝動了,現在對上慕容垂殺人似的目光,他也難免兩股戰戰,當即果斷的開口說道:
“大王
,太子年幼,恐難以獨當一面,老臣認為應當擇選宗室之中的得力人選,這既是對留守宗室諸王的鍛煉,而且也能夠彰顯我朝之誠意,還能夠避免太子露怯、有辱國體。”
“臣下以為然!”
“臣附議!”
鮮卑權貴們紛紛起身附和。
既然慕容垂是想要掃清登基路上能有的所有障礙,那麽大家不如就順水推舟,讓一位一樣有皇室血緣,一樣能夠繼承皇位
的宗室跟著一起去,如此也就為慕容垂鏟除一個潛在競爭者。
而為數不多的慕容宗室們,臉色齊刷刷一變。
慕容氏自開國以來,一直都有以宗室子弟領兵的傳統,此時鎮守各方的主帥,多半都是出身慕容氏。
這也就意味著,留守鄴城的宗室們,要麽是實在不擅長軍事,要麽是別有所圖,否則早就去地方上領兵了,朝廷又不是不給兵權,甚至還鼓勵宗室們有所作為。
當然,在慕容儁、慕容恪和慕容垂這些宗室的壓製下,留守鄴城的宗室子弟多半都是和上庸王慕容評這樣,文不成武不就,實在是沒有什麽建樹的,所以現在讓他們往王師大營之中走一遭,不緊張才怪呢。
一道道目光投過來,簡直要把提出建議的那個鮮卑老權貴撕成碎片。
而慕容垂微笑著說道:
“不如就請上庸王走一遭吧。”
原本以為自己已經逃過一劫的慕容評,如遭雷擊,張大嘴看向慕容垂。
慕容垂回應:
“太子年幼,本王終究不放心,王叔輩分長、經驗豐富,可否為小侄分憂呢?”
慕容評雖然在戰場上的本事不怎麽樣,但基本的嗅覺還是有的,頓時暗暗吸了一口涼氣,哪能沒有聽懂慕容垂的意思?
吳王哪裡是擔心太子會有辱國體?
他根本就是想要讓太子把國體踩在腳下,狠狠地跺兩腳。
反正怎麽丟人怎麽來,丟的可不是慕容垂的人,而是慕容儁的人,是慕容儁這一系皇族的人!
而太子慕容暐少不更事,不見得就能夠“完成”慕容垂的期待,所以還需要有一個人在旁邊暗中唆使和引導。
儼然慕容評就是慕容垂選中的那個人。
這讓慕容評一時激動起來,若是慕容垂賦予自己這樣的重任,那麽自然就不可能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否則自己到時候大肆宣揚慕容垂的這般險惡用心,再配合上關中報紙的宣傳,恐怕慕容垂得吃不了兜著走。
而且只要自己能夠完成這個任務,也就真的把慕容儁這一系往死裡得罪了,所以天然就是慕容垂的盟友。
慕容垂現在又何嘗不像是一個孤家寡人?
面對這樣無路可走的盟友,他自然也會全力拉攏。
在戰場上屢戰屢敗的上庸王,霎時間好似看到了自己把兩字郡王變成一字親王的可能性。
他霍然起身:
“定不辱命!”
這般慷慨激昂,倒是讓周圍的宗室和權貴們都是一愣,旋即明白的人都無奈的笑了笑。
上庸王這是開竅了。
只可惜太子殿下,恐怕真的難逃魔爪。
慕容垂挪開目光,看向一臉淡然、其實是在歡快吃瓜的蔣看:
“爾以為如何?”
蔣看一拱手:
“大王之誠意,天地可鑒,想必你我兩家能夠再締盟約、互為友鄰。”
慕容垂“呵呵”兩聲:
“隻期望杜都督不會背棄盟約吧。”
顯然王師奇襲枋頭的行為,已經讓杜英在慕容垂心中的信任度降到了冰點,若不是如今關中王師兵臨城下,慕容垂必須要爭取到一點兒時間,萬萬不可能向都督府提出談判的請求。
蔣看笑道:
“大王現在手中不是一樣有關中的人質麽?所以自然不會。”
慕容垂皺了皺眉,他從蔣看的話音之中聽出來了威脅,顯然若是慕容垂虐待、捕殺關中人,那麽雙方就是不死不休了。
這反而讓慕容垂略略寬心,關中對於這些人質越是重視,談判的可行性和可信度就越高,只要自己捏住這些人質,不愁關中王師不退兵。
蔣看打量著慕容垂,他有些好奇,這位陷入沉思的吳王,不會已經心思飄飛到關中王師撤兵,其順利的蒞臨大寶吧?
未免想多了······
不過他願意把慕容暐送到王師軍中,反倒是給
都督府增加了不少籌碼。
轉身告辭之際,蔣看的目光在那些漢人世家們臉上掃過。
這些人有的和他“眉目傳情”,有的裝出來一副忠貞不二的模樣,也有的故意扭開頭,不敢直視。
可謂是眾生百態,雲集於此了。
蔣看哂笑一聲,甩袖而去。
有鮮卑權貴看不過蔣看這般瀟灑,甚至有些囂張的姿態,想要起身說什麽,便聽到慕容垂怏怏的揮手:
“今日就到這裡吧。”
————————
蔣看是在宮門外見到孫元的。
不得不說,慕容垂還是很有誠意的。
他甚至沒有刻意限制城內關中人的自由,只是在他們行動的時候,遠遠地總會有一些鮮卑人跟著而已。
而孫元前來宮門接蔣看,自然更不會被阻攔。
“回來了?”孫元問。
“嗯。”蔣看伸了一個懶腰,仿佛他剛剛不是去拜見這鄴城的主人,而只是去參加了一場尋常的宴會,很是無聊。
“還回來作甚?”孫元接著責問。
這鄴城,對於關中人來說,已然是一片死地。
蔣看哂笑:
“余一朝是都督府通事館駐鄴城主事,那麽一朝就要和城中所有關中人,無論士卒還是百姓,同生共死,所以為何不能回來?
這裡,是余工作的地方,變成余的埋骨之地也無妨。”
孫元歎道:
“如今已是戰爭之下,所以對爾等文官並無強求,殺胡,是我們武人的事。”
“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蔣看哈哈大笑,他的聲音在宮門口肆意的回蕩,又直衝九霄,“文人不能殺人邪?!”
“好霸氣的詩!”身後傳來喝彩聲。
燕國文武們正魚貫而出,開口說此話的則是漢人隊列之中的高開。
高開是漢人文武中為數不多頗為能打的一個,一度曾經統率渤海漢人世家抵擋冉魏的進攻,在冉魏風頭最盛的時候為鮮卑慕容氏守住了遼東的西大門,為慕容氏南下爭取到了時間。
諸如封放、劉準等人,都曾充當過高開的部下。
蔣看霍然回首,笑道:
“此為我家都督於京口新作,以為北伐誓師。”
此話一出,那些或是饒有興致打量著蔣看,或是竊竊私語好像在聊著詩的內容構造,又或是目不斜視的一眾文武,齊刷刷安靜了下來。
北伐······伐的可不就是他們麽?
敢情這關山五十州,就是指的腳下這片土地。
很霸氣,但是挨揍的竟是我自己。
高開也甚是尷尬,勉強擠出來一絲笑容,轉身離去。
而原本打算說些什麽的封放和劉準等人,也不再停留,舉步跟上。
一眾人呼啦啦的離開,再無一人看向蔣看。
蔣看渾不在意:
“走吧。”
孫元也是河北豪族出身,基本的人情世故,平時還是會在意些的,且身在敵後,應該秉持著該拉攏的拉攏,該結交的結交的態度,顯然現在蔣看的一通操作讓孫元沒看懂:
“主事,此時得罪這些漢人,是否不妥?”筆趣庫
畢竟燕國的行政事務還得依靠他們,而談判的時候,這些漢人官吏顯然也必不可少。
引經據典、東拉西扯、強詞奪理,還得看文化人的,鮮卑權貴那些大老粗恐怕會被都督府耍得團團轉還覺得自己血賺。
蔣看輕笑:
“沒有必要了。”
孫元看了看前後, 跟梢的鮮卑士卒離得還有一段距離,顯然也是得到了命令不要過度打擾到這兩個人,這才開口問道:
“此話怎講?”
“慕容垂對於這些漢人提出的建議置若罔聞,最後卻對幾個鮮卑權貴為了自保提出的建議大加讚賞。
如果說一次也就算了,之前亦然如此,這說明什麽?”蔣看反問道。
孫元倒吸一口涼氣,但旋即反應過來:
“這豈不是正好?正中我等下懷?”
慕容垂想要宰殺這些肥羊,那些肥羊們一個個也都是鬼精鬼精的,萬萬不可能毫無察覺,所以定然也會不惜一切代價向關中靠攏。
難怪蔣看方才毫不猶豫的給他們一個下馬威,原來是已經算準了他們會投靠,所以先通過這種方式表明雙方的地位。
蔣看卻沒好氣的說道:
“就算是事成又如何?我等如今也是自身難保,難道還要想辦法拯救這些渤海世家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