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穆之捫心自問,敵人又怎麽可能大發慈悲的要停手呢?
今日一死了之,倒也算是沒有看到最終全軍覆沒的悲慘。
奈何,竟還是奈何,毛穆之並沒有死。
他緩緩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是在一個營帳之中。
燈火通明,旁邊好像有人在低聲說著什麽。
毛穆之艱難的伸出手,聲音喑啞,想要說什麽,他所發出的窸窸窣窣的動靜引起了說話之人的注意。
頭頂上的光亮頓時被人影擋住,幾個人出現在毛穆之勉勉強強睜開的視界之中,其中一人伸手捏住毛穆之的手腕正在把脈,其余幾個人則低低喚著他的名字。
毛穆之喃喃說道:
“這,這是哪裡······”
難道是天堂麽?
有一人微笑著說道:
“此處是犍為城外,我關中王師大營。”
“關,關中······”毛穆之喃喃念著這兩個字,如潮的記憶一下子翻湧上來,包括自己最後帶著士卒們發起的近乎於絕望的衝鋒,也包括自己最後被石塊砸中,心裡想著就此能夠一死了之。
可是,關中,這恍如夢魘一樣的兩個字,此時又真真切切的出現在了耳邊。
原來這裡不是天堂仙界,而是地獄。
有人伸手攙扶著毛穆之緩緩坐起來,與此同時,正在給毛穆之把脈的人也緩聲說道:
“應當只是一些皮外傷,內髒並無大礙,只需要靜養就可以了。”
“將軍當真是鋼筋鐵骨也。”扶著毛穆之坐起來的人感慨。
視線逐漸凝聚,毛穆之打量著這個看上去笑眯眯、人畜無害的少年:
“爾,爾是何人?”
少年並不吝惜於自我介紹:
“不才正是關中都督府參謀司主事,張玄之。”
毛穆之此時方才冷靜下來,也驟然明白,自己也不是在地獄,而是真真切切的在關中軍隊的營帳之中。
他強忍著頭痛,喃喃問道:
“余為何會在此處?”
張玄之清了清嗓子,儼然早就已經料到他會有此一問,因此施施然介紹道:
“將軍為矢石所傷,旋即你我兩軍各自收兵撤退,鑒於將軍傷勢未明,且貴軍人困馬乏、糧草全無,我軍主動提出請貴軍放下武器、好生優待。”
毛穆之登時挑了挑眉,臉色微沉,能夠把勸降說的這麽清新脫俗,也是沒誰了。
張玄之不以為意,接著說道:
“貴軍饑寒交迫、傷員眾多,再加上將軍本來就陷入昏迷之中,不省人事,所以留給貴軍將領的選擇並不多,將軍應當可以理解。
且事實也證明,將軍麾下的諸位將領所做的選擇是正確的,因為小半個時辰之後,我家都督便率援軍抵達,整個山谷已徹底變成死地。
而犍為方向的守軍發現將軍失去聯絡之後,一度想要前來救援,但也都為我軍所擊退、無功而返。
若是諸位將領們再有所猶豫的話,並不能改變最終放下兵刃、接受我關中王師管控的命運,但是說不定有很多傷兵都因為來不及搶救而不久於人世,這其中甚至還可能包括將軍本人。
所以將軍還得感謝他們啊!”
感慨之後,張玄之就對著不遠處喊道:
“諸位,你們的將軍已經醒了,藏著掖著還算什麽,且上前見禮!”
毛穆之緩緩側頭看過去,原來剛剛和張玄之低聲說話的正是自己的幾個部將,此時他們並未披甲,顯然還是階下囚身份,一個個低著頭不說話。
毛穆之看著這些都跟做錯事的孩子一樣悄然無聲的老部下,於心何忍?當下也只能輕輕咳嗽一聲:
“是是非非,皆非人所能料,男兒做事,更應當一人做事一人當,爾等既然已行之,如何不敢認?”
將領們這才上前見禮。
毛穆之的目光在他們身上掃過,歎道:
“事已至此,也怪不得你們,就這樣吧。”
接著,他的目光收回到張玄之的身上:
“敗軍之將、階下之囚,無足言勇,如何發落,就請說個明白。”
張玄之笑道:
“古往今來,無功不受祿,我軍既然如此優待於貴軍,自然也是期望貴軍何等英勇之輩,不應當消耗在內鬥之中,而能夠為我關中王師所用,從此馳騁天下,成都督麾下一把利刃。”
“馳騁天下,難道不是內鬥麽?”毛穆之對此心中早有預料,當即硬梆梆的說道,“杜都督今日能夠拿下寧州,明日便要進攻荊州,怕是後日便要殺向建康府了吧?
荊州莫非漢人,建康府中莫非天下共主?爾等口口聲聲自稱是王師,可有半點兒王師的模樣?”
張玄之打量著他:
“將軍何必嘴硬呢?晉室無能,坐失江山,如何不能讓英雄豪傑取而代之?
將軍捫心自問,可不要說自己之前也是忠誠於晉室的,試問整個蜀中、偌大寧州,有幾個人會相信?
將軍忠誠於的不也是大司馬,而不是朝廷麽?只不過現在都督崛起更快,並且也有實力和手腕取代大司馬,將軍何必在一條將要傾覆的船上呢?”
毛穆之沉聲說道:
“受主知遇之恩,自當生死以報,休再勸我。”
“將軍對大司馬忠心耿耿,殊不知現在的大司馬府上下,恐怕早就已經把將軍看做逆賊了。”張玄之微笑著說道,“將軍不妨猜一猜,這又是為何?”
“爾等狡詐!”毛穆之幾乎下意識的說道。
上一次就已經感受到了關中在輿論宣傳方面的強勢, 所以毛穆之認為一定是關中又開始一輪輿論宣傳攻勢,用一些偽造的言辭將自己包裝成投降關中的卑鄙、膽小之人!
張玄之回答:“是,也不是。”
接著,他伸手點了點那幾個默然不語的將領之中一人:
“余之所言,將軍或許不信,就讓將軍的手下自己來說吧。”
毛穆之將信將疑的看過去,便看到那將領抬起頭,沉聲說道:
“將軍,習鑿齒那人也未曾逃出山谷,為都督所俘,接著其和都督達成協議,會返回渝州之後向荊州世家稟報將軍已經投靠關中,念及舊情、不忍心加害於他,所以放他歸來。”
毛穆之頓時瞪大眼睛。
如果說關中想辦法放出的種種流言還可能因為來路不明而受到懷疑,那麽現在這些話從習鑿齒口中說出去,顯然有著無可替代的可信度。
他,他怎能意識到自己真的跳進黃河也洗不清的毛穆之,一時間語無倫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