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曇沒有震驚,沒有反對,沒有抗議,而是竟然直接開始討論杜英和桓溫之間誰的功勞更大一些。
這是司馬昱也沒有料到的事情展開,所以他愣了愣,只能任由郗曇說下去:
“反倒是荊州世家上下,在此中煽風點火,挑撥益州刺史府、朝廷和杜都督之間的矛盾,甚至暗中資助本地世家叛亂,其心可誅!
荊州習鑿齒,屢屢往返於蜀中和荊州,而其不但是荊州世家所屬,還是大司馬府所屬!
焉知其非為大司馬所指使,勾結世家,意圖行擁戴大司馬篡立之舉?!”
說到這裡,郗曇已經頗為激動,他豁然起身,手裡猶然端著羽杯,比劃之間,茶水已經從杯中溢出,傾灑在衣袖上,猶渾然未覺:
“大王,試問孰忠孰奸,今可能辨乎?!”
擲地有聲。
郗曇旋即將茶水一飲而盡,隨手一甩羽杯,施施然重新坐回去。
只剩下司馬昱和他的家臣們面面相覷,卻又無言以對。
所以按照郗曇的說法,杜英杜仲淵這等早就已經露出不臣之心的家夥,還能是朝廷的一等一大忠臣不成?
不過這也就是在心裡嘟囔一聲,司馬昱打量著一副“我主忠心、天地可鑒”神情的郗曇,覺得自己如果問這個問題的話,恐怕也能從郗曇那裡直接得到肯定的答覆。
但不管對郗曇的說法認可與否,司馬昱並不覺得郗曇嚷嚷了這麽多能夠起到什麽作用。
這並不能將他從陷阱之中丟出去,甚至恰恰相反,這還能讓司馬昱順理成章的基於此而給予杜英更高的官銜,並且給桓溫一點兒小小的獎勵,讓雙方之間產生差距。
問本王為何這麽做,那就是因為本王聽了郗曇的慷慨陳詞。
大司馬不嚷嚷著郗曇是奸臣才怪呢。
所以郗曇這種直接把罪名往桓溫手裡面送的行為,讓司馬昱不是很能理解。
但看郗曇“仗義執言”的模樣,司馬昱又覺得這家夥平日裡總是一副笑眯眯的神情,很少和人爭執什麽——大家都知道,在建康府,關中都督府真正強悍的是其暗中的勢力網,上一次世家和皇室聯起手來沒有能夠將這張網鏟除,所以現在其更是在建康府的更深處悄然發展著,至於明面上的郗曇,主要負責給他們提供掩護罷了,是關中都督府在此地的象征而已。
結果今天的郗曇,看上去的確一反常態。
不過至少自己已經達成了想要的效果,所以司馬昱也沒有深究的意思,甚至還索性直接順著郗曇的話說道:
“關中杜都督的確勞苦功高,但其之前也已經是郡公之位,還擔負雍涼並三州軍事,軍民政務本就全部在手,此時也不知應該如何才能籌功?侍中和都督府往來甚密,不如給予本王指點。”
“往來甚密”這四個字用在別人的頭上,基本上都意味著殺身之禍,只不過用在郗曇的頭上,也沒有什麽大不了,畢竟他和關中的關系那都是擺在明面上的。
郗曇也不知道會稽王這麽說是不是帶著一點兒威脅的意思,而且給人一種就算是威脅不到也得過過嘴癮的感覺。
此時既然會稽王來征求自己的意見,那這簡直都快變成雙方的談判了,郗曇也渾然不客氣,開口道:
“郡公之上,並非封無可封,再加上杜都督遠在長安,也無從說什麽功高震主。
若是朝廷真的要防備,也應該防備身在朝中的才是。”
司馬昱哭笑不得,這還得連帶著影射一番桓溫。
郗曇則接著說道:
“以杜都督此時開疆拓土、安定一方之功,足可冊封為王了吧,不升封地而升爵位,或可籌功。”
“這!”幾名家臣面面相覷。
封王,而且還是異姓王,也虧你說得出口!
時至今日,本朝籌功於異姓,最大的也就是郡公,若是封王,那豈不是在告訴全天下人,這位新晉的郡王,朝廷根本壓製不住,甚至已經做好了禪讓的準備,現在不過是在拖時間麽?
這是連桓溫之前都沒有達到的高度。
上一次朝廷給杜英和桓溫論功行賞,杜英得了長安郡公,而桓溫得了九錫之中的一部分。
九錫沒有一股腦的直接塞過去,足以說明朝廷對桓溫還有一定的壓製力和掌控力,畢竟九錫其中的一小部分還是可以加給有大功之權臣的,但當權臣湊齊九錫的時候,便是江山變色的時候。
而如今,杜英若是封王,那麽其對於司馬氏之正統性的衝擊,將不亞於直接把桓溫的九錫給補齊。
在這一刹那,司馬昱甚至有了直接給桓溫補齊九錫,然後看著這兩個家夥,一個異姓王、一個九錫持有者惡戰到死的衝動。
不過不管最終是誰贏,司馬氏的正統性反正都丟了,司馬氏就像是待宰的羔羊,等待著勝利者的品嘗。
因此這也只是衝動而已。
司馬昱輕輕咳嗽一聲,否決了郗曇的提議:
“自開國以來,無異姓王之賞,重熙慎言。”
郗曇哂笑:
“不賞給他們是因為如此開疆拓土或者收復失地之功,其皆無有。他人當不得,焉知杜都督當不得?”
原本以為郗曇只是談判的時候習慣性“漫天要價”,司馬昱本不在意,結果此時郗曇竟然抓住此事不放,這讓司馬昱頓時臉色微變,莫非這家夥真的打算給杜英要來郡王?
“且杜都督本身就不是什麽外人, 其可是大王親許的駙馬都尉,乃是皇親國戚。
如今正是皇室暗弱之時,便是外戚也應當重用,否則如何能抗衡虎視眈眈之輩?!”郗曇慨然說道。
皇室的確是暗弱啊,都能被你這樣指著鼻子罵了······司馬昱心裡吐槽一聲,還真的無計可施。
畢竟杜英是駙馬,哪怕這家夥夫人不止一個,老丈人此時都能在這大堂上湊出來一對兒······但駙馬的確是駙馬,這就意味著他和皇室的關系比之前所有的外人都近一點兒。
非常之時行非常之事,會稽王既然想要重振皇室,那麽怎麽能忽視自己的女婿呢?
破格而為也是理所當然的。
“大司馬亦然是駙馬,則大司馬亦然可封異姓王。”一名家臣此時站出來給尷尬的主上解圍。
孰不料郗曇微微側頭,皺眉:
“他也配?!”
家臣們頓時也接不上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