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謝奕的心中,仲淵和元子兄縱然能夠摒棄前嫌,都為大局著想,可是一時半會兒怕也不能趕到。
至於渦口的劉建,一開始就不在他指望的范圍內。
何謙沉聲說道:
“可惜給我們的時間還是少了一些,這營寨沒有修築完全。不過現在寨子中還留下了一千兵馬,全部都是鎮西將軍親自招募和訓練的精銳,可以聽從家主號令而動。”
謝奕不由得掃了何謙一眼,笑道:
“阿兄還真是慧眼識珠啊。”
何謙一拱手:
“都是鎮西將軍教導有方。”
看著這些謝尚親手培養的謝家將領,謝奕的心中頓時也有了三分底氣,微微頷首:
“這一千人先留著,不到萬不得已,暫時不用。”
“阿兄,何時才算萬不得已?”身後突然響起略有些顫顫巍巍的聲音。
不知道什麽時候,在戰馬身軀的陰影之中,謝萬正縮頭縮腦、向外張望。
他的臉色慘白,衣襟上還帶著些穢物。
顯然,這驟然爆發的戰爭以及其直接展現在謝萬面前的慘烈一面,讓這個之前還嗷嗷叫著要和鮮卑人一決高下,甚至還在不斷的痛罵謝奕和何謙等人的後退行為都不啻於懦夫的人,現在已恍如喪失了魂魄。
只是那刀刃進出,所卷帶的紅白之物,翻湧混雜在一起,直接刺激謝萬目光的時候,謝萬才恍惚間意識到,原來真正的戰場並不是自己所想的那個樣子,明面的殺戮和鮮血,背地的權謀算計,這些都是謝萬之前根本就沒有考慮過的。
謝奕下意識的向下瞥了一眼。
謝萬意識到什麽,夾了夾腿,猛地搖了搖頭。
謝奕一笑:
“沒尿褲(*)襠就行,上戰場的新兵瓜蛋,尿褲子的都不在少數!這亂世之中啊,早就見過生死的流民還好,尿褲子的大半都是平日裡養尊處優的世家子弟嘍!
萬石的表現,已經算是不錯的了。”
謝萬漲紅了臉,其實也差點兒,但是他堅決不能讓自己社會性死亡,所以反應過來,及時憋了回去而已。
平日裡最好的就是面子,現在上了戰場發現面子不能當飯吃,但是至少好面子的潛能還是幫助自己免了面子,這讓謝萬都不知道是不是賺到了。
一道道箭矢從他們的頭頂上劃過,甚至還有箭矢直接落在距離謝奕不過兩三丈的距離上。
嚇得謝萬又是一激靈,直接就要向馬背後面躲。
謝奕無奈的說道:
“戰場上嘴不長眼睛的就是這流矢,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多少名將都是在沙場上中流矢而死?
無論是馬前,馬後,也沒有什麽區別,若是戰馬中箭受驚,那麽更是可能會牽連到躲在戰馬後面的人。”
謝萬看了看眼前的龐然大物,想一想這戰馬若是突然跳起來,把自己踩在馬蹄下會是什麽景象,頓時打了一個哆嗦,趕忙又竄到前面來,強顏歡笑:
“我······我也不至於此。”
旁邊的何謙不由得暗暗搖頭,戰場上流矢固然不長眼睛,但是哪裡有那麽多湊巧的事,若真是遇到了,大概也只能說時運不濟,相對的講,有東西在前面遮攔,還是更安全一些的,謝奕擺明了是在戲耍謝萬,以求能夠給謝萬一個深刻的印象。
這也讓何謙心中感慨,得虧家主及時趕到軍中,否則若無家主在此,鮮卑大軍壓境,恐怕謝萬乾得出來自己拍馬向後跑,丟下大軍無人管的事來。
實際上這家夥今天被嚇破膽之後就一直猶猶豫豫的想要表達突圍的意圖,甚至還跑到渦水岸邊好生端詳了一番,大概是在想能不能渡過渦水逃命,或者乾脆順流而下,結果在發現兩岸都有鮮卑騎兵遊蕩之後,方才放棄這個想法。
萬一他半渡之時,人家騎兵一通亂箭招待,那就要吃不了兜著走了。
謝奕笑道:
“剛剛你說什麽來著?”
被謝奕這麽一耍弄,謝萬哪裡還有心情去想自己剛剛的言語?一聲不吭的蹲在地上,頹唐的低下頭。
戰場,果然不是自己應該來的地方。
刹那間,他想到了自己之前和劉建爭執的種種,對於何謙和高衡等人勸阻的不屑,甚至還有因此而和阿兄爆發的口角,心中愧然且惶然。
這一次差點兒就喪師辱國,成為殷浩第二,不但讓大哥率軍在重圍之中左衝右突,以身涉險,以求能夠為他尋覓到解圍之路,而且還不知道會給朝堂上的三哥帶來多大的麻煩······
聯想到三哥送自己渡江北上的時候所給予的殷殷叮囑,聯想到自己當時許下的豪言壯語(第九百零八章),謝萬便臉頰發熱。
“起來!”謝奕一把挽住他的手臂,將他拽起來,“現在還遠不是傷春悲秋的時候,做錯了,就去改正。”
他伸手抓著謝萬的衣領,逼迫謝萬直視自己灼灼的目光:
“只是這樣埋著頭,什麽作用也起不了,只能去當一個大家眼中的廢物!
你可願意?!”
謝萬打了一個寒顫,嘴唇蠕動了一下,擠出來幾個字:
“或許······我本就是廢物,一個自大的廢物。”
謝奕哼了一聲:
“我謝家男兒,馳騁疆場或者縱橫官場,沒有廢物,有的只是認不清楚自己有幾斤幾兩,卻又不願意虛心求教、潛心學習的人!
目前余看這謝家,只有你是這般,但是這一次本來應該給你的永不能翻身的教訓,已經在將士們的用命之下,已經在各方王師的救援之下,有了一絲絲翻轉的可能,這棋盤局勢,我們說不定真的可以翻過來!
來!”
說著,他半拽半提著謝萬,伸手指著那些正在貼著大車和營寨,和鮮卑人舍命廝殺,甚至不惜一命換一命,也要殺退鮮卑人的王師將士:
“看,給我好好的看!
他們都在拚命廝殺,而他們流的鮮血,是為了讓他們自己活著麽?如果他們想要活,那麽他們大可以繼續跑,反正都已經從北方跑到淮南了,不介意再從淮南跑向江左。
可是他們為什麽要站在這裡,流盡鮮血以搏殺呢?!”
這個問題,謝萬覺得自己無法回答,他用求助的眼神看向旁邊的何謙。
何謙別過頭去、吩咐幾名前來請示任務的校尉。
他同樣是流民出身,這個問題,他知道答案,但是此時他不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