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聽得沈文澤甕聲甕氣的說道:
“回別駕,人數已經超過三百,所設科目已經超過十個,包括冶鐵、探礦、農具、城築、造紙等等,並且按照都督府的要求,打算新設立印刷科目。”
這個原本初來關中的時候,頗為不善言辭的漢子,現在在工學院祭酒的位置上呆的時間長了,顯然也歷練出來了不少。
王猛點了點頭,正想表示“很好”的時候,就被沈文澤的下一句話堵了回來:
“但是······”他撓了撓頭,有些羞愧,“學院缺少先生,大部分的先生都是工坊中的工匠兼職,有些人也不願意把自己的學問傾囊相授,這就導致很多其實已經能解決的問題,還需要學生們自行摸索。
屬下······屬下也非全知,所以同樣沒有辦法幫助學生們答疑解惑······”
王猛頷首,畢竟這個時代在教授學生、答疑解惑上的主體精神,還是師父學徒製,一個師父帶一個學徒,將自己的知識傾囊相授,徒弟自然就是自己這個門派的傳人,以後無論是走出去將自己的衣缽發揚光大,還是守著這門手藝,有自己的一口飯吃,就有師父的一口飯吃,都能夠確保師父以後不會被餓死。
尤其是在亂世之中,能有一門能養活全家人吃飯的技能不容易,所以這也讓工匠們對於自己的手藝格外看重。
當初杜英讓關中盟的工匠們跟著王師的工匠們學習,可是正兒八經的作為一條談判條件和桓溫商量的。
而且當時的王師工匠們,半是因為桓溫下達的命令不好違抗,半是因為日後他們還要隨著王師南下,本來就沒有打算常駐關中,所以關中的冶煉如何,與他們無關,才能耐心指點一些。
若是關中的工匠也要去搶他們的飯碗,那這些軍中工匠們肯定會想盡一切辦法藏私。
人之常情。
王猛緩緩說道:
“他們不願意拿出來自己的技術和經驗,其實無外非兩點原因,其一便是擔心教會了這麽多徒弟,最後餓死師父。其二便是長久以來的傳統,讓他們一時半會兒沒有辦法接受這種改變。
無妨,工學院既然建立起來,就注定了是要消耗大量錢財的,余本來就有準備。
都督府會出面提升所有工匠的薪資待遇,並且都督府承諾所有的工匠都是終身製,就算是年邁,不能再從事工業生產之類的一線工作,都督府也願意繼續聘用他們為書院的先生,或者讓各個工坊聘用他們為參事。
所謂的參事,就是負責建議工坊的生產和發展,負責組織研究新的技術和應用,這些對於經驗豐富的老工匠來說,豈不是正合適?”
接著,王猛的目光在周圍作陪的諸多人身上掃過,沉聲說道:
“現在你們身為都督府政策的落實者、直接面向百姓的宣傳者,一定要記住,一切都要站在關中已經太平的角度來看。
他們所擔心的是亂世,那麽我們所給的,也是亂世麽?都督府只要一天還在,就能夠保護他們一天的利益。
尤其是這些經驗豐富的工匠,都將是工學院最好的先生,他們現在或許還願意在工坊中發光發熱,可是年邁之後呢?
一定要讓他們認識到,工學院,是他們最好的退路和養老的地方,所以給工學院傳授知識,並不是為了讓他們餓死。
而是讓他們能夠提前適應未來的生活,而是為了真的讓冶煉等等工業技術發揚光大,為了讓工匠,不再是底層。”
沈文澤和全旭等人若有所思。
的確,如今的關中和之前已經不一樣了,應該改變的,大概不只是關中的制度,還有他們這些人的思想。
把江左或者巴蜀的老一套搬過來,自然不頂用。
王猛歎了一口氣:
“一切都是從無到有、從頭摸索,所以也不能強求你們面面俱到,但是遇到問題之後,想法已經不能繼續被局限在之前的框架之中,要從桎梏裡跳出來。
至於這些想法是不是能夠成行,那是之後需要考慮的事,若是連想法都沒有,什麽問題都解決不了?
現在都督府已經掌控整個雍州,恐怕等到今年年中,就變成了掌控整個雍涼,屆時,需要都督和余操心的事就更多,不可能照顧到每一個方面,因而你們這些各個曹司主持事宜的人,就要有自己的考量方式。
所有的希望,不能寄托在都督或者我身上,更不能寄托在手下人身上。等到我們關注到這些問題,或者等到手下人跑來稟報的時候,怕是為時晚矣。
現在的關中,在每一個方向上都走得很快,而比如冶煉和對外征戰,本來就是相輔相成的,前者打造兵刃,後者才能所向披靡。
因此只要其中一個方向的腳步慢了下來,剩下的方向就會被拖後腿,余期望你們每一個人都能帶著自己所負責的方向,向前走······
當然,不需要大踏步的向前走,因為余也擔心你們扯到蛋,但是至少能夠在一些方向上有所突破,是應該的吧?”
王猛說到最後,語氣放松了下來,甚至還開了一個小玩笑。
不過全旭和沈文澤都在思考他指出的問題,沒有人注意到別駕為了調節氣氛而準備的玩笑。
倒是一些吏員們聽到了,可是以他們的身份,也不敢笑。
王猛頓時有些無趣,隻好揮了揮手讓眾人先退下。
他靜靜站在山塬上, 看著眼前四處都在大興土木的城南,再看看遠處完成春耕之後,點綴著青色的原野。
打天下容易,坐天下難啊。
想要讓手下的人都知道作為上官在想什麽,談何容易。
“活字印刷和雕版印刷準備的怎麽樣了?”王猛開口問道。
可是回答他的,只有呼呼的風聲。
他愣了愣,方才意識到自己剛剛讓眾人退下了,不由得搖了搖頭,事情一多,自己也難免有些手忙腳亂、變糊塗的感覺。
不得不說,杜英立志於以書院、工坊和市集等為依托,以齊民編戶、人有其田為基礎,徹底取代九品中正製和世家制度,是對於整個社會既有發展認知和規律的直接變更。
因此需要做的、需要考量的事,實在是太多了。
從黑暗中探尋光明,最令人擔心的就是尋找不到方向,然後走向了黑暗的更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