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英哈哈笑道:
“你我師兄弟誰跟誰啊,余這就開門投降!”
說罷,杜英將自己在輿圖上的棋子都拿開,從王猛的棋簍之中抓了一把棋子,撒在自己棋子原本所在的位置:
“怎麽,余要是投降師兄的話,師兄難道還不給一口飯吃?”
“那勉勉強強還是可以給的。”王猛對於師弟用最瀟灑的舉動、說最慫的話,還是很滿意的。
能讓這家夥嘴上認輸,可不容易,真不知道他腦子裡面都裝了多少奇思妙想,讓自詡已經走遍天下最苦之處,經歷過亂世流離之苦的王猛,也甘拜下風。
他曾自詡是老天爺賞飯吃,在亂世之中流離,卻囫圇活到現在,甚至還在河北等地年輕一輩中有了小小的名聲。
但是見到師弟,才知道什麽叫老天爺喂飯吃。
比不了。
現在能讓師弟認輸,饒是王猛也難免沾沾自喜。
但杜英接著說道:
“余落子在此處,是因為聯想到方才之言,師兄認為可有道理?”
“天圓地方,九州為天下之中。所以窮盡一生之力而平定九州,或可為也,但師弟所言九州不可涵,又是何意?”
杜英歎道:
“自九州向東,汪洋大海,其不知幾萬裡也,乃扶搖擊水之處,然師兄可知,東之東,為何物?
自九州向北,草原荒漠,其不知幾萬裡也,乃昔年漢家騎兵封狼居胥之處,然師兄可曾料想過,漢家兒郎,已多久未能涉足?
自九州向西,經西域,過黃沙大漠、荒蕪隔壁,其不知幾萬裡也,有西方大秦,曾以商隊連通長安,然師兄可曾料想,這西秦,又是什麽風景,其地大幾何?
自九州向南,更是荒蕪之地,古往今來所探查者無多,然土地在延伸,山嶺在延伸,海洋也在延伸,又會延伸到什麽地方?
師兄可曾想過,這天地之大,或許遠勝過九州?”
王猛在杜英的描述之中,不知不覺已悠然神往。
過了良久,他方才回過神來,歎息道:
“縱然天高地遠,可窮我等一生之力,能平定北方之亂事,就已謝天謝地,若能夠恢復神州故土,使山河歸一,就已上天恩賜,又有什麽余力再去考量天地之大呢?
師弟的這些疑惑,或許此生都只是疑惑了,只能讓我們的後人,再代替我們去看一看,那山外山、人外人。”
杜英輕笑道:
“師兄可是一向自負有王佐之才,怎能說這般喪氣話?”
王猛歎了一口氣:
“天下大無窮而人有窮也。”
杜英頷首:
“正因如此,我們快一些,或許還能夠看得到山河大好。”
“所以呢,明天就下山?”王猛懶洋洋的說道。
“時不我待啊。”杜英輕輕說道,“但是目前還的確不太合適······”
關中正亂成一團呢,他們這一高一矮兩個丁壯,下山的話不被直接抓去炮灰才怪呢。
杜英要等,要等一個能夠四兩撥千斤的機會。
王猛則忍不住哈哈大笑。
還以為師弟已經雄心萬丈,沒想到又是跟自己吹牛。
“下棋,下棋!”王猛抽走那一份輿圖,露出了桌子上原本就刻好的棋盤,“這天下,還未到你我攪動風雲的時候,不妨先下棋,聊以自娛!”
那天的山風,呼嘯的吹。
亭子外樹梢上的積雪,簌簌落下。
亭子中的笑聲,時而有之。
身在山中的他們,的確笑的要比八年後的他們更多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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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陽城中。
大堂上只有杜英和王猛相對而立,別人都不敢打擾到這兩位大佬之間的交流。
哪怕他們看上去並沒有很年長,但是他們的一笑一怒,也足以血流十裡、天下縞素。
記憶之中的話,字字句句浮現在眼前。
曾經飛雪之後,一個還很瘦弱、而且口無遮攔的少年,一個自幼顛沛、看盡風塵的青年,閑來無聊爭論天下大勢時的隨口言論,當時的王猛還沒有放在心上,只是不知道為什麽,自覺不自覺的就記在了心底。
如今他猛然想起,也明白了杜英的意思。
天下大矣。
想要在有生之年看到千萬裡之外的風景,那麽的確需要走得更快一些。
為此,只是慢慢地憑借自己的步伐,一步一個腳印,去發展、去強大、去征服,顯然還是太慢了。
所以杜英打算雙管齊下,一部分的路,是自己來走,另一部分的路,打算借助於外力。
世家、藩鎮、軍閥,這些人一樣能夠給予杜英足夠的力量,只不過在王猛看來,這些力量不是完全可控的,所以用的不踏實,但是在杜英看來,想要快速的擴張,又怎麽可能一步一個腳印?
這本就是矛盾的。
“仲淵,雖然這是曾經許下的豪言壯語,但是為此要付出沉重代價和承擔極高風險的話,余並不覺得可行。”王猛慎重說道,“項羽霸王能夠坐有天下,不在於其真的打了天下,而是取巧匯聚了天下豪傑罷了。
他沒有征服這些豪強,豪強們自然也就不願意真的聽令於他,只是維持一個類似於春秋時的盟主和盟國的關系罷了。日後其實真正一個個征服這些地方豪強的,是漢高祖。
世人皆說烏江自刎何其悲涼, 殊不知這本就是命中注定。
仲淵,雖然現在關中看上去比那西楚團結一些,可是事有端倪的時候,便為時晚矣,所以余並不期望有朝一日······”
杜英頷首:
“洪水在疏,不在堵。這也是余方才想要提醒師兄追憶往事的原因。”
王猛愣了愣,旋即露出笑容:
“是師兄著相了。”
之前他是把杜英當做急於求成的又一個楚霸王,所以更想要讓杜英放棄曾經的夢想,每一步走的踏實一些。
卻沒有料到,其實從一開始,杜英就是把這兩點結合在一起的。
正是因為他想要走向更為廣闊的天地,所以他會不介意接納這些魚龍混雜之輩,而正是因為天地之廣闊,所以更有可以讓這些心思各不相同的人四下探索之處。
原來的天下就這麽大,土地就這麽多,所能產生的利益也就只有那麽多,所以人們只會在這個天然的獵場、柵欄之內爭奪、撕咬,可是一旦柵欄被打翻,誰還會在裡面掙扎?
外面的天地只要有更多的財富和機會,就永遠不會缺少鋌而走險的人。
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