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彭城到睢陽,一路西行,路途並不算遙遠。
但是荀羨行軍速度不快,蓋因他還要等待從龍亢趕來的謝萬。
謝萬也不是孤身前來,高衡和何謙作為之前隨他北上的左膀右臂,此時仍然隨他一起,統率王師上萬, 再加上後續補充的騎兵千余,之前一直屯駐龍亢、訓練不輟,可謂是兵強馬壯了。
謝萬隻帶著幾個親衛直入荀羨中軍:
“令則!”
荀羨已經在大帳外等候,大笑道:
“萬石兄!多年未見了,原還想能和萬石再會於秦淮河畔,卻不料竟然在這荒蕪之地,當真是造化弄人啊!”
謝萬不卑不亢的說道:
“天下亂世、紛爭不休,無論相逢於何處, 皆是冥冥之中天意為之, 只是說明你我有緣,正應在此處。”
荀羨瞪大眼睛,忍不住上下打量謝萬,又繞著他轉了一個圈。
謝萬皺了皺眉:
“令則,有什麽問題麽?”
“不,是你有問題。”荀羨煞有其事的說道。
謝奕是謝家的家主,也是昔年烏衣巷口此輩少年的老大哥,所以荀羨對他禮敬有加,而謝萬則和荀羨年歲相仿,他們兩個之間,才算是一起上山下河、偷雞摸狗的狐朋狗友,說起話來自然也沒有什麽好遮掩的。
謝萬不滿的皺了皺眉:
“哪裡有問題?”
荀羨輕笑道:
“原來的謝萬石,見到余之後的第一句話,恐怕是‘荀令則,你且看看,你現在哪有半點兒世家子弟的模樣?簡直是丟人!’,結果余竟然還真沒有等來這句話, 你說奇怪不奇怪?”
以前的謝萬, 走到哪裡都非常招搖,恨不得令天下人都知道,他,謝萬石,出身陳郡謝氏,而且還是謝家之中取得成就最高、名聲最響亮的那個。
只不過那時候招搖過市的謝萬,從未考慮到,自己的名聲高,半是因為他的張揚,導致這其中毀譽參半。
半是因為他的兩位兄長,謝奕和謝安,一個根本不在意自己的名聲,另一個則在刻意韜光養晦,有謝萬這麽一個弟弟在前面炫耀打掩護,更是令人覺得謝安低調內斂、深不可測。
然而現在的謝萬,收斂了臉上經常出現、已經渾如臉譜一樣的自傲,不再微微抬頭用鼻孔看人,拿著他那個不倫不類的鐵如意比劃來比劃去了。
大浪淘沙, 萬石兄也已經歷經挫折, 被打磨出來了。
“你這種想法未免有點兒賤。”謝萬如是回答, 同時他端詳著這個闊別久矣的童年玩伴,看著他胡子拉碴,的確沒有幾分世家子弟模樣的形象,揶揄道,“沒想到令則兄這般有自知之明。”
自找了不快,荀羨倒也沒有生氣,笑吟吟的看著他,似乎很高興能夠看到謝萬的這個改變。
謝萬被他看的渾身發毛,皺眉後撤一步:
“我看不對勁的是你。”
“是啊,這亂世之下,我們總是要改變的嘛!”荀羨回答,仿佛已經得到了讓自己滿意的答案,所以他施施然走向營帳,絲毫沒有想要請身後的客人先進去的意思。
“莫名其妙。”謝萬嘟囔一聲,卻也跟了上去。
營帳之中已經擺下了一座不算小的沙盤,荀羨指著沙盤說道:
“而今形勢正如萬石所觀之,鮮卑兵馬據守睢陽,並無出城與我交戰之意,除此之外,倒是有不少步卒在巨野一帶,由慕容恪親自率領,隨時都有可能南下支援睢陽戰事,不過就目前中原戰局來看,慕容恪以大軍南下的可能不大。”
“何出此言?”
荀羨將木杆落在陳留的位置上:
“萬石匆匆趕來,或許還沒有得到消息,河洛王師已經包圍陳留,同時河東王師出河內,向枋頭,此兩路並進,如楔子直接插入慕容恪和大河之間,一旦我軍掌握大河南北兩岸渡口,則慕容恪就是甕中之鱉了,其唯一的退路就是繼續向東,和慕容儁會合。
然而現在兩者之間的關系實在是微妙,恐怕慕容恪不見得會願意選擇這條路。”
謝萬了然,論軍事指揮,他或許是吊車尾的,但是論揣摩朝堂人心,他卻要勝過謝奕和荀羨等人:
“一來慕容恪獨自掌管一路偏師,不受慕容儁節製日久,也難免會開始享受這種天大地大、本帥最大的感覺······”
荀羨微微頷首,這一刹那,他有一種錯覺,謝萬並不是在分析慕容恪的心態,而是在檢討他自己之前所犯的錯誤。
謝萬率軍孤軍深入淮北,邀戰慕容儁的過往,荀羨自然也是知道的,只不過當時他被鮮卑人逼迫的都快要跳海了,自然也沒有能夠前往救援。
當時的謝萬,可不就是獨自掌管大軍,所以不願意聽任何人的建議,也不願意受到朝廷的節製,非得要任性而為,最終導致的被困淮北麽?
享受到了自由,自然也要承擔為了獲得自由而同樣落在肩膀上的責任。
謝萬大概他也真的回想到了自己的曾經,頗有往事不堪回首之意,語氣低沉了下去,但他很快又提了一口氣,繼續說道:
“其次呢,慕容垂之叛,顯然已經足以讓慕容儁覺得麾下這些手握重兵的皇親國戚們也不值得信賴,因此一旦慕容恪率軍迎向慕容儁,慕容儁的第一舉措必然是想方設法奪下來慕容恪的兵權,否則絕對不可能讓慕容恪和自己屯駐在相近之處。
這種相互提防,現在想必已經深刻地影響了鮮卑諸多王侯之間的心態, 他們看對方大概都開始懷疑是不是和自己同路的,此乃是昔年八王之亂的重演也。”
八王之亂,簡單說就是幾個王侯看朝廷暗弱想要造反,接著他們周圍的幾個或是被迫,或是還在猶豫,都被卷入其中,再緊接著,一些原本沒打算造反的,也開始擔心,就算是自己沒有行動,朝廷肯定也免不了猜忌懷疑,甚至還把他們當做軟柿子捏,所以還不如直接富貴險中求。
如今的慕容氏上下,大概也都是這般心態。
想到這一點,荀羨和謝萬一時皆是沉默。
這已經難以說是“殷鑒未遠”了,而應該說“本朝舊事”,卻又在眼前上演。
好消息是,這是敵人的八王之亂。
壞消息是,生靈塗炭,又不知幾何?
且這也充分的證明,人,真的很難從史書中學習到任何教訓。
又怎能不令他們唏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