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羨霎時間有一種收回自己之前關於謝萬有所改變的評價。
這家夥還是和之前一般無二的頑劣性子,聽那兩聲“哼哼”,讓荀羨恨不得直接給他來一拳。
但最終,荀羨只是搖了搖頭:
“余並無太多牽掛,正如萬石方才所言,在其位、謀其政,如今余放心不下的也就是青徐百姓了。為此地之父母官,卻不能讓此地百姓溫飽,是余之過。”
“令則不必如此,戰亂之地,情理之中。”謝萬寬慰道,“而且以後肯定會越來越好的。”
“是啊······”荀羨頷首,接著把目光轉回沙盤上,“不管都督打算如何待我,只要他好生對待青州百姓,那麽余就願為都督效勞,無怨無悔。
眼前這睢陽······就當是投名狀了。”
“真是搞不懂你們這些心懷天下、憂心百姓的。”謝萬嘟囔一聲,“那也行,給你這個表現的機會,余麾下不參加攻城了。”
“那可不成!”荀羨當即說道。
“為何?”
“你我兄弟也。”
“可不是親的。”謝萬搖頭。
“七歲那年,偷看褚家寡婦洗······”
荀羨還沒說完,就被謝萬粗暴的打斷:
“好了,說吧,怎麽打!”
荀羨嘿嘿一笑:
“余就知道,萬石是我好兄弟。”
“可真是好兄弟呢!”謝萬重複一遍,咬牙切齒。
“屆時我部將負責城東和城北,同時負責截斷從巨野方向過來的鮮卑援軍,而萬石你需要負責城西,圍三缺一,令敵軍向南逃遁也好······”
謝萬隨意聽著荀羨喋喋不休開始講述自己對於睢陽的進攻計劃,心思卻已經飄到了之前自家兄長謝奕跟他說的話上:
“未來都督府之中必然形成兩到三派,根據投效都督的早晚,可以分為關中起家的元從派系,後來征戰天下過程中歸附的南北各方兵馬和世家,比如涼州和河東的官吏。
這兩派共事的時間長,相互之間更為熟稔,面對外來者必然會選擇抱團取暖,而就算是沒有外來者,這兩派之間也一直相互聯系溝通,結為姻親,所以他們直接站到對立面的可能不高,反倒是有可能會聯手製約都督,反而成為關中新政的阻礙者,成為未來的世家。
在這般境況下,都督引入第三派,也就是之前還在觀望,最後才選擇投效都督的勢力,在情理之中。
這一個派系,必須要大,囊括後續投靠過來的所有人。大,才能引起之前兩派的警惕和戒備,讓他們更傾向於對付這個新生的派系,而大,也可以讓這個派系內部有諸多矛盾,讓他們很難同氣連枝,齊手對付都督。
而都督自然就可以在其中示好一派、冷落一派、打壓一派,扮演的是居中調和平衡的角色不假,但實際上三派誰勝誰負、誰升誰落,都將在都督的掌控之中。”
此話一出,謝萬有一種驚詫感覺油然而生。
在過往,沒有人會覺得只知道砍砍殺殺的謝奕會想到這麽深。
然而現在,謝萬在突然意識到,自己的這位兄長,也沒有想象之中的那麽簡單。
難怪······三兄會堅定的擁護大兄為謝家的家主,不只是因為大兄的年紀大,也是因為大兄這般藏鋒守拙吧?
當然,謝萬並不知道的是,對面一副高深莫測神色的大兄,其實只是在背阿元寫給他的家書而已。
這種派系鬥爭,謝奕怎麽可能感興趣呢?
只不過牽涉到謝家未來的身份地位,謝奕不管也得管。
而謝奕直接向謝萬點明這些,自然是期望謝萬能夠承擔起來一些責任。
謝萬一樣感受到了謝奕的心思,因此當時他直接問道:
“那謝家在其中又應該做什麽?”
謝奕笑著回答:
“謝家有之前隨著都督起兵的,有後來投靠都督的,也有如今還沒有投靠都督的,所以和這三派都有乾系,再加上阿元的身份,都督必然也會對謝家信任有加。
如此一來,謝家就更要主動承擔起在三派之間穿針引線的作用,都督要拉攏誰,我們就拉攏誰,要打壓誰,我們就打壓誰。”
謝萬忍不住問道:
“那豈不是成了孤臣?”
孤臣者,隻效忠於皇帝,也注定了會面對朝堂上其余派系的洶洶浪潮。
“謝家為外戚,本來就是孤臣。”謝奕笑著回答,“有得必有失,但是既有的派系,無論是哪一個派系,都有被打壓的時候,而只要我們能夠確定好自己的位置,完成都督給予的任務,那麽或許可以比他們,站的時間更久一些。”
謝萬並沒有再說話,但是他心中已了然。
其實這種長袖善舞而又需要足智多謀的工作,三兄比自己更合適,奈何現在三兄在江左,大兄也沒得選——經歷淮北一戰,原本驕傲自滿的謝萬也算是徹底認清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自己若不是出身謝家,又算得了什麽?
所以現在反倒是沒有信心了。
但既然大兄願意給自己這個機會,那麽自己也著實可以試一試。
“萬石,意下如何?”荀羨的聲音一下子將謝萬從回憶之中拽了出來。
謝萬挑了挑眉。
其實沒有聽清楚說的什麽來著。
不過他還是鄭重點了點頭:
“都聽令則調遣。”
荀羨自然也聽出來了謝萬話中的敷衍,卻也不知道謝萬在盤算什麽,如今的謝萬,到底是不像以往,把自己內心的想法字字句句都寫在臉上了。
時代在變,所有人都在變,而余在這大潮之下,又將要身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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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杜英如今的布局,關中王師的進攻重點顯然是落在陳留、枋頭一線的。
當然這也是基於如今關中王師在陳留一帶取得的進展,將原本的東西對進改成了現在的側重西線並圖謀枋頭。
所以在之前的計劃之中,杜英坐鎮淮北或者許昌,在前者,則可以調度兩淮兵馬進攻睢陽,在後者,則是基於局勢的變化,需要提防大司馬會謀取河洛。
而現在,謝奕麾下兵馬出龍亢,其實等於杜英已經放棄了這枚埋在淮北的釘子,而荀羨出彭城,也等於讓開了從淮北通往青州的道路。
洪水之治理,在疏不在堵。
朝廷對於杜英的忌憚,桓溫對於北伐的渴望,都可以通過這條被杜英刻意讓開的道路,宣泄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