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在大多數人的心中,現在還是亂世,是無數人流離失所、根本沒有辦法養家糊口的亂世。
出現工作崗位和薪水都在等人的情況,的確始料不及。
所以在都督府本來就是疲於應付的情況之下,被一些在經商之道上蠅營狗苟多年的人鑽了空子,這在情理之中。
杜英需要應對的並不是都督府能不能彌補上這些漏洞,作為整個關中律法的制定者、規矩的維護者以及暴力機關的掌控者,都督府想要做什麽,還輪不到這些商賈們說三道四。
而是都督府內部的人,有沒有可能和這些商賈們勾結,逐漸有了利益上的聯系,這樣的結果,自然是都督府只會對商賈們的所作所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甚至還會幫著他們欺上瞞下。
如此一來,杜英就失去了聆聽人間聲音的機會,他所看到的、聽到的,全部都是商賈們可以營造出來、官吏們幫忙修飾和掩飾出來的“真相”。
眼見不一定為實,耳聽不一定為真,蓋因當利益足夠的時候,就算是踐踏法律,也一樣會有人去做。
“也不知道現在的民間,到底已經是何等景象。”謝道韞秀眉微蹙,如果說通過閻負等人呈遞上來的公文可能都有失偏頗的話,那麽說不定真實的一切和他們所聽所見的恰恰相反。
杜英倒是先搖了搖頭:
“雖然說這其中肯定有遮遮掩掩的地方,但是閻負也是第一次做這種事,大概也不會有那麽大的膽子。
等好生調查一下就知道了,但有一點可以確定,至少現在關中整體的生活和收入已經有大幅的提升,所以哪怕是財富逐漸集中在頂端的少數人手中,處於中層和底層的百姓們也一樣會大量受益。
所以倒是不需要為百姓的溫飽擔心,只要想一想如何再把那頂端的財富一巴掌拍平,勻稱的分散下去就可以了······”
說到這裡,杜英喃喃補充一句:
“就算是再怎麽拍,恐怕也做不到完全勻稱,盡力而為罷了。”
謝道韞猶豫了一下看向杜英:
“連夫君也覺得之前所做的有不妥之處,太過理想了?”
“是啊,畢竟關中之前是一張白紙、任由人塗抹不假,但是總歸是有一些能夠抓住機會的人先崛起,進而開始謀求怎麽才能把自己的財富鎖住,也封鎖下面的人繼續向上爬的台階。”杜英緩緩說道,“掌控財富並且阻斷人的進身之道,這其實就是變相的世家。
只有慢慢的,通過完善律法,以捍衛每一個尋常百姓的權力;通過鋪開教育,讓人人都能夠讀書認字,黔首子弟也能夠登堂入室,從而有和那些先前就富裕起來的人平等對話的機會,一切才會更好。
在這個過程中,我們注定了也會經受一些陣痛,但是好在,現在走在這條路上的也就只有我們,雖然沒有對比,沒有參照,但是至少也沒有辦法讓人批評這樣做是好是壞,是不是必須要跟著同樣走在這條路上的其他人那樣走。”
謝道韞當即說道:
“夫君之前就曾經說過,關中應該走關中的路,每個地方的情勢不同,百姓的需求不同,政策也應該相對應的做出調整。
若是關中只能沿著別人走過的路向前走,那麽何啻於邯鄲學步?
最後恐怕也是一無所成。
既然夫君方才擔憂有人欺上瞞下,那就不如多在鄉野地頭上走一走、看一看,眼見不一定為實,但是多看,總是能看出端倪的。
世上哪裡有十全十美的劇本?只要是對著劇本來演,那麽就定然有破綻,屆時正是夫君揪著不放、趁機發難的好借口。”
郗道茂跟在謝道韞身側,連連頷首:
“欺上瞞下······這可不
是什麽小罪名,在這關中,那就是欺君之罪!”
杜英輕笑一聲:“余若是不能福澤萬民,又如何為君呢?”
“夫君對於‘君’的要求未免太高了。”謝道韞反倒是寬慰道,“雖為天子,代天牧民,但也不可能看到每一個角落,難免有失察之處。
若是夫君對自己的要求過於嚴格,那麽之後恐怕會陷入其中、患得患失,反而失去了處理其余事的信心。”
杜英這一次卻並沒有讚同,他鄭重說道:
“能明察秋毫者為君,有過錯則不可為君。
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但君為天下之君,為萬民之君,陛下之怒,可伏屍百萬,而這背後又是多少人的生離死別?
所以每一次決策,都應該千挑萬選、慎之又慎,但是需要做出決策的時候又應當果斷決絕,最忌憚的便是瞻前顧後。
因而為君,自然應當如此嚴格,否則又如何為君呢?”
頓了一下,杜英無奈的說道:
“余大概慶幸的是,至少現在余還不是君,否則恐怕不知道要做出多少有害於百姓的事了。”
謝道韞低聲說道:
“一國之希望、一國之決策,落在一個人的身上,本來就不可能指望著沒有任何過錯,不是麽?”
杜英點頭:
“所以其實把一國寄托在一個或許雄才大略的君上身上,本來就是不靠譜的。”
謝道韞震驚的打量著杜英:
“夫君現在所做的, 不正是把世家趕出朝堂,把權柄都收到自己的手中麽,若是有此感想的話,那豈不是和如今的所作所為背道而馳?”
杜英輕笑著說道:
“一個是世家把控朝野,所作所為都是為了世家之利,所爭所搶也都是世家所需,而百姓身在世家之下,就像是身在一樓,仰望二樓卻無處尋覓台階,終其一生也不可能登上二樓。
而余所設想的這一個,則是天下人真正能夠左右國家每一項決策,且能夠將天下人,無論是世家還是百姓都一視同仁,既能夠受到同一個律法的約束,也能夠在整個天下的每一個角落各自發揮平等的作用。
當然了,後面的這個設想或許會顯得那麽天真,就算是古人書中所言的大同,也不過如此了,但是余終此一生,總歸是要向這個方向多走幾步的,至於最後能夠走到哪裡,怕是聽天由命了。”
說著,杜英忍不住去握住了謝道韞的手:
“阿元,古來君主,無論是否聖賢,多半都會在年輕的時候勵精圖治、任用賢才而遠小人,成一時盛世。”
晉末多少事 http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