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英伸手撥開荀羨的手:
“隻可意會,不可言傳。”
荀羨頓時瞪大眼睛,連連撫掌笑道:
“妙也,妙也!
余就說鮮卑人之前看上去頗為團結,怎會突然四分五裂,隻道是他們積怨已深、蓄勢而發,沒想到背後竟然還有仲淵你的手筆,不愧是杜仲淵杜都督!”
杜英一臉黑線,聽上去感覺我就像是一個老陰比一樣。
好吧,其實在天下很多人的心中,他大概就是這個形象了。
畢竟杜英能夠在短短幾年內於關中打下來如此大的地盤,成為能夠和朝廷、鮮卑等相抗衡的龐然大物,甚至現在還迫使朝廷中三方不得不聯起手來共同對付關中,在外人看來,自然也並非理所當然的,必然是由於杜英本人的強悍。
而其實在杜英自己看來,他不過只是盡可能的在利用千年的學識,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看世界罷了,至於關中能有今日,也得益於自己遇到了師兄、阿元等等千千萬萬的人。
他們或許只是這亂世之中有心求變的一滴水,但是當千千萬萬的他們匯聚在一起的時候,便是奔湧不絕的江河,便是任何人都無可阻擋的力量。
關中之強盛,不在於杜英有多麽強大乃至偉大,而是關中的這一群人,都卓爾不群罷了。
只可惜外人好像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而關中的人們也一樣不覺得自己有多偉大。
反倒是種種英名,都讓杜英一個人承擔了,給人一種“其智若妖”的感覺。
這也讓杜英壓力很大,畢竟他的一言一行,都是在肩負著關中的期許。
至於方才杜英提到鄴城之亂,只是為了告訴荀羨,關中對於鮮卑人治下的河北有著荀羨可能預料不到的強大影響力,這也得益於六扇門一直在勤勤懇懇的深入基層、打入河北百姓內部並且積極聯絡本地的世家,使得關中在由下而上掌控整個河北,乃至可以決定河北民間所發出的聲音。
這和關中選擇在江左采取由上而下的方式恰恰相反,關中在河北田間地頭的暗中影響力和號召力,要強過鄴城。
鄴城之亂,其實只是六扇門在無奈之下動用武力、鋌而走險的一次操作,最終僥幸引爆了鮮卑諸王之間的矛盾罷了,這主要歸功於鮮卑諸王之間的猜忌已經無可調和,六扇門其實並沒有在其中發揮太多的作用。
所以杜英向荀羨強調鄴城之亂的前因後果,想要讓荀羨想一想,諸王之間的矛盾猜忌從何而來?慕容儁在國內民間的一片罵聲又從何而起?
不過荀羨大概並沒有通過杜英的隻言片語想到這麽深層次,但好在······道路不同,結果卻是一致的,因為明顯現在的荀羨已經意識到了關中在河北具有強大的影響力。
如此說來,青州想要同河北、渤海等地的世家建立聯系,並非什麽難事。
世家們也不會選擇依靠真正的強者,而只會選擇依靠能給他們帶來利益的人。
構築起來連通南北的海上商路,各種利潤不言而喻。
這些已經在亂世之中掙扎太久、窮怕了的世家們,為了一個鮮卑胡人的皇位尚且要不惜一切代價的投入以期能有更大的回報,現在驟然冒出來這麽一個生財之道,而且還是關中的杜都督這位最會做生意的人主持的,大家憑什麽不上道呢?
只要這些北方世家上道,吳郡和青徐世家肯定也會積極響應,商路構築起來,作為中間停靠之地的青州,恢復人來人往、車水馬龍的繁華,簡直指日可待。
荀羨一時激動,差點而又想直接站起來,奈何杜英直接給他潑了一盆冷水:
“這也不過是權宜之計罷了,能夠稍稍避免青州完全淪為江左或者關中的人才培養之地和廉價原材料的產地以及低劣的商品傾銷之地,避免青州和江左之間出現太大的貿易差異,使得青州為數不多的財富徹底消散罷了。”
荀羨自然也明白,但是他現在就是落水之人,能夠抓到一根救命稻草也是抓,焉有放手的道理?
當即他便鄭重說道:
“仲淵,之後應該如何建設和發展,之後再說,青州一貧如洗,若是仲淵拿出來一大堆建設工坊和市集的方略,余也無能為力。”
說著,荀羨撩起來自己的衣袍,給杜英看了看打著補丁的下擺。
身為青州的都督都已如此,青州財政吃緊到了什麽地步,可想而知。
杜英盯著那塊補丁,補丁在裡衣上,除非掀起來衣服否則是看不到的,這就更能說明荀羨並不是裝模作樣,甚至他還穿著一身整潔的衣衫在外面以想盡一切辦法維持自己的形象。
這讓杜英忍不住歎了一口氣:
“無論是建康府還是偌大的天下,能夠找到一位衣衫上打補丁的大都督,難矣!古往今來,又有幾人?”
“這不算什麽,夫人心靈手巧,余也不挑剔。”荀羨擺了擺手。
杜英接著說道:
“正如令則兄方才所言,青州未來可期,工坊之建設、荒地之開墾,乃至於一些大型船塢的建設,青州其實都有很不錯的先天條件。 但現在也的確只能出此下策。”
“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看到那一幕······”荀羨雖然是一個很現實的人,但是此時順著杜英的想法,也不免有所暢想,畢竟身在亂世而飽經風霜的他們,又何嘗沒有盼望著這陰雲散去呢?
他喃喃說道:“且看那道路上,絡繹不絕;田野之間,阡陌縱橫;茫茫琅琊外海上,船桅如林······
今日之廢墟,何時才能興盛?想要抹去淚水重建起來,談何容易?”
“會看到的,也能做到的。”杜英篤定的說道。
“何時?怎樣做?”
荀羨霍然回頭,他很現實,不喜歡做夢,卻也知道,眼前的這個年輕人,似乎真的又把美夢成真的本事。
杜英回答:
“當天下清平,真的有一個雄踞九州而威懾天下的國家,重新佇立在此的時候,當萬國衣冠拜冕旒的時候······
在這亂世之中,我們缺的不是人,不是錢財,不是物料,而是一個國家,一個強盛的無與倫比的國家。
有這樣的國家,那麽廢墟會被清掃,一座座繁榮的城鎮會拔地而起,無數的田舍會炊煙嫋嫋、雞犬相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