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耆之沿著小溪緩步走上來,看到了獨自一人坐在那裡的謝安。
謝安手拈著棋子,輕輕敲打棋盤,棋盤對面沒有人,是謝安在和自己對弈。
魚竿上的魚餌也不知道掛了多久了,再想一想這敲棋子的聲音在近處的水面上也能聽得清楚,更是不知道哪個癡傻的魚兒,還來上鉤。
“參見侍中!”王耆之拱手說道。
謝安手上動作一頓,看了一眼王耆之:
“長齡(王耆之字)來了?正好同余下盤棋。”
王耆之打量著謝安,無奈的說道:
“鮮卑胡人大軍十萬,壓境兩淮,國勢危如累卵,而侍中為大王所倚重,卻在此地閑敲棋子,屬實是······”
“是大王讓你過來的?”謝安問道。
“正是,大王認為,侍中還是身在朝堂之上,和群臣一起為陛下分憂才好。”王耆之趕忙說道,“所以屬下抓緊趕來拜見侍中,煩請侍中辛苦走一遭。”
他出身琅琊王氏,其父是王導從弟、武陵縣侯王廙。
不過很不幸,三十年前就駕鶴西去了。
其兄是平北將軍王胡之,被譽為琅琊王氏從文入武又一人,自王敦造反之後,琅琊王氏已多年不敢執掌軍權,王胡之的出現被人看作是王家再一次橫跨文武兩界的標志,也被王家寄以厚望。
不過也很不幸,七年前後趙冉魏之亂,王胡之病死軍中,也直接拖延了王師北上的步伐,導致偌大的河北最終被鮮卑人撿了大漏子。
所以這就導致朝廷上下對於王家“成事不足、敗事有余”更是不滿,再加上王羲之從朝堂退下養病,諸如王耆之這種也沒有出眾本事的王家子弟,自然也就變得更加小心,生怕被別人抓住把柄。
但身為會稽王掾屬的王耆之,還是在今天接到了一個無比頭疼的任務,來小東山,請謝安。
請來了,那可能打擾了謝安休沐,得罪了謝家,現在王謝兩家的地位關系已經完全顛倒,是王家在抱著謝家的大腿,所以謝家,是王耆之得罪不起的。
可是會稽王,他這個非直系的王家子弟,也一樣得罪不起。
所以王耆之可謂是硬著頭皮站在這裡,只求謝安能夠領會他的苦衷、會稽王的急迫。
謝安笑道:
“現在可是休沐之時?”
“這倒不假······”王耆之愣了愣,但是都已經大軍壓境了,休沐是休的哪門子沐?
“所以余無論是在家中高臥,還是在這裡釣魚下棋,又有什麽做錯的地方麽?”謝安徑直問道。
王耆之怔了怔,從規矩上來說,那自然是一點兒錯都沒有,但是從情理上來說,丟下政務不管不問,那簡直就是······
我輩之楷模了!
王耆之撩起來衣袍,入席,正襟危坐,打量著棋盤。
謝安反倒是有些奇怪的看著王耆之:
“為什麽就直接坐下了?”
王耆之打量著棋盤:
“侍中素來胸懷韜略,既然在此處下棋,那這棋盤之中定然有什麽玄妙之處?所以屬下也鬥膽想要看一看,侍中的布局。”
謝安反倒是忍不住笑了出來:
“有趣,長齡你這人啊,當真是有趣!”
說著,他指了指棋盤:
“那長齡不妨看一看,這其中又有什麽玄機?”
王耆之定睛細看,緩緩說道:
“這棋盤上殺的難解難分,豈不正說明如今這天下大勢,一時半刻恐怕還難以分出勝負,而棋盤上四角已定,一條大龍橫亙天元,一方想要保,一方想要破,豈不是正相當於我們眼前的淮水?”
說到這裡,王耆之臉上已經流露出驚訝和信服的神情,他忍不住撫掌笑道:
“不愧是侍中,小小棋盤之上便是天下大勢,屬下實在是佩服。”
謝安的嘴角抽了抽,最終還是忍不住說道;
“其實並沒有那麽多所以然,不過是余在左右互搏,不知不覺布下這棋盤而已。”
我一開始也只是和你開個玩笑而已,沒有想到你竟然能夠腦補出來這麽多東西,真是令人折服。
王耆之錯愕,旋即連連擺手:
“侍中就莫要謙虛了,正是因為侍中本來就有經天緯地之才,因此不知不覺中,才氣外漏,心有所思,而棋有所落,以成這般格局,實乃情理之中也!”
謝安:???
還有這種清新脫俗的解釋方式?
他忍不住緩緩說道:
“話雖如此,但是這棋盤之上的紛爭混亂,我們恐怕也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這·····”王耆之一驚,連侍中都說出來這樣的話,豈不是基本等於直接說沒有希望了。
大家別打了,等死吧。
然而謝安卻只是笑了笑:
“鮮卑人南下,除了朝廷直接掌控的鎮西將軍麾下兵馬,另外兩股兵力其實更值得注意,一路是大司馬率領北上的,一路是從關中由杜英統率南下的,這兩路兵馬至少都達到了五萬,其實已經足以抗拒鮮卑人。
相比之下,鎮西將軍麾下兵馬,還是要以守備壽春和鍾離這兩座要塞為己任,另外廣陵方向也不得不屯駐重兵,因此且不說家堂兄如今纏綿病榻,難以起身,便是只剩下兩三萬兵馬,也難以在這場大局之中發揮多少作用······”
頓了一下,謝安似乎有些猶豫,但還是笑著說道:
“其實鎮西將軍處還有一部分兵馬可以調動,便是淮南各個軍鎮之前新編練的一些北地南下流民,人數雖然只有七八千。
但是卻比尋常南方士卒身形高大、更耐苦戰,倒是可為依憑,可只是憑借這些兵馬,渡淮而戰,不見得就能掀起什麽風浪,所以完全沒有必要。”
這些新軍其實應該算是謝家在兩淮偷偷編練的,主要也是得益於之前北方之亂,羯人和漢人相互殘殺,南下的流民大幅度增加,謝家趁機安頓流民於淮南江北之地,並且從中遴選丁壯、組建新軍。
但是因為這些逃難的流民其實也多半都只是因為居住於青州、河洛等地,距離兩淮稍微近一些,其中很多丁壯,這些年也都被北方頻發的戰事直接抓了壯丁,成為一場場血戰和殺戮的犧牲品。
所以謝家忙活了這些年,挑選出來的青壯也不是非常多,這幾千人大概算是北方一場場浩劫之後的余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