驛站的一個小院落裡,一個年輕人正書寫著什麽,湊近了看,那一筆一劃頗像樣子,勾勒之間,自有幾分金戈鐵馬之意。
但是寫的,卻是《詩經》。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讓人覺得有點兒不搭調。
而這年輕人正是杜英時常在心中念起的傅學。
門被推開。
傅學的那個親隨中年人鄭重一拱手:“公子,南邊消息來了。”
“誰先動手?”
“韋氏要反撲。”中年人說道。
“不出意外。”傅學笑道,“韋氏急於想要證明自己並非無能之輩,自然要找回場子。”
“公子依然打算靜觀其變?”中年人徑直問道。
“不,這正是我們坐山觀虎鬥的好時候。”傅學放下筆,“但是不代表這一次我們依舊會什麽都不做。”
“讓林氏動手?”
“是,也不是。”傅學搖頭,“我倒是很想,再見見這個杜英。”
“這怎麽可行?!”中年人登時臉色一變。
傅學不由得一笑:“難得見到呂公色變。”
對於傅學的關注點竟然在這裡,中年人,也就是呂婆樓,亦是有些無奈,還是解釋道:
“我只是覺得這有些不妥,杜英此人,當時公子在潼關雷氏家宴上曾經見到,不顯山不露水,公子對其關注甚至不多於那個王猛,然而此時身份暴露,我們方才知道此人便是杜陵杜氏少主,其一直隱藏身份,四處遊蕩,而最終又選擇在此時發難,擺明是為了順應涼州當前局勢,配合桓溫采取行動,其目標,必然是覆滅我大秦!”
傅學頷首:“當時也的確是我的疏忽,不過呂公所言,我倒是覺得有些片面了。”
呂婆樓好奇的拱手一禮:“還請公子明示。”
傅學斟酌說道:“杜英此人,在關中有遊歷,甚至還能結交王猛王兄等豪傑人物,必然非是等閑之輩,更何況杜陵杜氏,又豈會真的龜縮西北,久在人下?”
呂婆樓不由得點頭。
杜陵杜氏不管怎麽說也都是曾經長安城南叱吒風雲的存在,尤其是杜預那一代,憑借著外戚的身份和潑天的功勞,雖然並不張揚,但是誰敢忽略杜氏的存在?
現在的杜氏,只不過是涼州張氏的附庸罷了,難道杜氏族人就會甘心於此?
杜英遊歷關中,肯定也是在尋找能夠讓杜氏重新變成天下豪強世家的機會,只不過他應該沒有從潼關或者長安找到適合自己的機會,因此只能選擇調動少陵塢堡的力量,以宣示自己的存在。
至於為什麽杜英會覺得沒有找到機會,這個問題傅學清楚,呂婆樓也清楚。秦國終歸是氐人的秦國,氐人再加上作為臂助的羌人就已經把握住了所有上進的機會,朝堂上群臣也不樂於見到晉人的出現,杜英要是能夠在這其中找到機會,那才奇怪呢。
“杜氏想要的,涼州張氏不一定就能夠給得了,但是我們可以。”傅學沉聲說道。
呂婆樓悚然一驚,直勾勾注視著眼前這位年輕公子,恍惚是重新認識了他一般。
公子果然······亦是有所圖啊。
在所有人,尤其是在很多氐人貴族的眼中,自家這位公子沉迷於漢文化,對於氐人和羌人流傳下來的很多風俗習慣不屑一顧,因此完全可以用“離經叛道”來形容。
但是跟著公子的人都知道,公子並不是有叛逆之心,而是已經意識到了,
憑借著氐人和羌人所秉承的“打服你了就得聽我的”這種想法來治理整個中原大地,是不現實的。 百姓,或者說華夏這個民族,永遠不可能真的被打服,永遠都會有抵抗,永遠都會有動亂。
更何況秦國現在也不只是打服了你,你就是我的子民,而是打服了你,你的一切隨時都是我的,你們這些手下敗將只是我們的奴仆。
這肯定是晉人,或者說華夏民族,甚至於羌人等等,都不能接受的。
秦國可以控制得了關中這一畝三分地,誰不同意就揍誰,但是之後深入中原呢?
偌大的中原,秦國不可能通過戰爭和壓迫征服。
仁義教化,道德禮法,這些才是約束百姓、安撫地方的正確選擇。
這一點,傅學認為,即使是此時坐在秦國皇位上的苻健也不見得就明白,更不要說秦國的未來掌舵者,身為太子的苻萇以及被重點培養的淮南王苻生了。
前者狠勇好鬥,後者更甚至乾脆愛好殺戮。
這絕對不是合格的統治者,更不是合格的中原地區的統治者。
只有深入了解中原文化、推動氐人和羌人學習這些禮法道德,而不是一味地以暴力去實現一切,才能夠讓氐人和羌人融入這一片土地並且成為這片土地真正的主人。
可是偏偏苻健還對苻生這種愛好殺戮的家夥頗為滿意。
所以別人笑話傅學離經叛道,而傅學看他們卻是一群蠻夷。
蠻夷,終究不會被這方天地所容。
但是呂婆樓他們只知道公子看不慣這一切,卻不知道,公子竟然還真的打算去改變這一切,因為在他們這些隨從們看來,這未免有點兒不太現實,即使是他這個和公子亦師亦友、地位隱隱還在公子之上的,都覺得這太異想天開了。
原因無他,現在坐在皇位上的是苻健。
而順位繼承人是苻萇和苻生。
與公子無關。
但是公子有如此雄心,對於他來說,當然不是壞事。
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他們誰不指望著公子能夠往上走,就算是坐在皇位上的可能性不大,走到現在丞相苻雄的位置上,那也是執掌大權的存在,到時候自己推行自己的想法之類的,並非不可能。
時代的發展方向,就由他們來決定了。
呂婆樓的眼神逐漸明亮。
是了,這是觀點和想法和他們之前所見到的任何一個氐人貴族都截然不同的公子,這是胸懷無數書籍典故的公子。
杜氏不甘心居於人下,公子又如何會甘心?
他有自己的想法,和旁人格格不入,而他自然也有自己的胸襟抱負,就是要讓你們意識到我的想法,是對的!
“但是我們現在能給的,好像不多。”呂婆樓忍不住提醒一句。
現在的公子,現在的他們,實力到底還是太弱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