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想這些往事,大家不由得捫心自問:
典午朝廷,到底把我們這些淚盡胡塵裡的遺民們當成什麽?
真的還看作是晉人麽,那為什麽一年又一年,總是看不到蹤影?
杜英抿著嘴,一時默然。
他作為一個穿越者,又是深山修學,此時猶然都能感受到堂上眾人眼睛之中流露出的憤懣。
一腔熱血,幾代孤憤,苦苦堅持之下,換來的還不是胡人的欺壓?
朝廷,何時來過?
既如此,我們為何又要自稱朝廷之人?
自成一體,難道不好麽?
杜英不但知道這些人在之前就已經失望了一次又一次,而且還知道,在未來,假如自己什麽都不做的話,那麽他們應該還會再失望一次。
桓征西北伐,一路殺到長安城下,可以說是距離一統北方、重定天下最近的一次。結果這些長安城外的百姓們,簞食壺漿、以迎王師,盼來的,卻是桓征西的踽踽不前。
桓征西和典午朝再一次深深的傷害了他們。
至此,這些塢堡就開始倒向前秦,尤其是隨著苻堅上位之後重用漢臣、全面推行漢家制度,更是直接讓關中百姓的心徹底歸屬於前秦。
之後前秦能夠南征北戰,逐漸統一混亂的北方,和關中百姓的全力支持有脫不開的聯系。
人心的改變和思潮的湧動,往往都不是一蹴而就的。
一次又一次的失望,自然也就讓他們的信心和信任消磨殆盡。
杜英現在所處的時間點,倒還有挽回的余地。顯然這些塢堡們對典午朝已經不抱太大的期望,但是他們猶然還願意承認自己作為前晉遺民的身份。
這也是杜英改變一切的最後機會。
殷存的疑問,讓大家都保持沉默。
實際上每個人都很糾結。
桓征西北伐,來勢洶洶,的確是大家趁此擺脫秦國統治的最好機會。秦國立國之後,各項政策對於晉人並不友好,尤其是長安城等城邑之中的百姓一直都處於被壓迫和剝削的階層,因此也有不少逃出城、被各處塢堡收留的。
只不過秦國立國之後,對外戰事不斷,涼州、晉朝等等方向的威脅也一直都在,所以秦國的剝削和壓迫政策,此時倒是只是局限在城中,對於周圍的塢堡並沒有怎麽苛刻。
但是“唇亡齒寒”的道理,大家還是明白的。秦國現在有外患,所以期望這些塢堡不要動不動就搞事情。
可是等到外患都被擊退之後呢?
到時候亟待喘息的秦國,自然就會磨刀霍霍向豬羊。
各處塢堡,自然就是這個豬羊。
所以大家現在還是想要擺脫秦國控制的,卻又不知道這一次再相信於典午朝廷,到底是對是錯?
不會反過來招惹殺身之禍吧?
杜英此時沉聲說道:“桓征西乃是天下少有之英才豪傑,引兵平定荊州、巴蜀,戰無不勝、攻無不克。今日提兵北上、意欲蕩平關中胡塵,一路破關斬將,秦之淮南王,號稱‘勇武者’,力戰而不能敵,由此可見,桓征西此戰定關中之決心。”
大家齊齊看過來。
是,桓征西很強大,但是當初殷浩北伐的時候,不也是聲勢浩大麽?杜英只是憑借這個說法,很難讓大家安心。
而杜英接著說道:“桓征西破藍田、入長安,則關中歸晉,我等遺民,不以晉之旗號起兵,則桓征西會如何看我等?而秦國又會如何看我等?於秦,
我等已然是叛徒,於桓征西,我等似乎也並非是晉臣。” 這話說出來,登時很多人為之色變。
他們害怕的是桓溫會和殷浩那樣不靠譜,聲勢浩大殺過來,結果一敗塗地。
但是他們還真的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
不以晉朝遺民自稱,那麽桓征西會怎麽看他們?
而在秦國危難關頭,各個塢堡結寨自守,甚至還組成同盟意欲幫助桓溫,那秦國又會怎麽看?就算是他們最終選擇坐山觀虎鬥,恐怕在秦國眼裡,和叛賊也沒有什麽區別吧?
這些氐人,可不是那麽好說話的,收拾了桓征西,回頭就收拾你,哪怕你什麽都沒做——因為在他們的理解中,身為秦國臣民而坐看氐人拚命,那本身不就是罪過麽?
所以這種看上去兩不相幫、甚至還想要置身事外的態度,很可能把大家一起拖入萬劫不複的地步。
殷存打了一個寒顫,對著杜英鄭重一拱手:“是老夫疏忽了。”
杜英淡淡一笑:“殷公無須如此,殷公拳拳之心,人皆可見,一時思慮不周,余又如何會怪罪於殷公呢?”
話雖這樣說,杜英卻是一動也未動,任由殷存這個禮一直行完,已然躬身九十度。
殷存似乎已經明白了什麽,緩緩後退,身形沒入幾個族老之中, 不再和之前那樣突兀。
見到這一幕的眾人,心中都是“咯噔”一下。
杜英說得好聽,卻沒有動作,說明杜英在間接地表示自己對殷存直接把話題帶到差點無法挽回地步的不滿。
身為族老,需要的是在逆流倒卷的時候站出來扶持家主、共同度過危難,而不是在家主還沒有明確表態的時候,就開口先表述想法,乃至於直接控制輿論。
那試問,族中有如此族老,誰又是真正的家主?
殷存也清楚一個族老應該做什麽,不應該做什麽,但是此時他還是開口了,那自然就要承擔後果。
杜英不知道殷存說話,單純的是因為殷存之前在少陵塢堡族長的位置上坐久了,並不習慣,還是想要試探什麽,或者向別人表達什麽,所以他必須要警告殷存一下。
顯然殷存也明白了杜英的意思,因此主動後退,表示自己之後會保持沉默,和其余族老無二。
殷存的這種舉動,自然反而襯托出來杜英威信之高,更是讓周隆等人在詫異之後,神情為之一振。
現在大家形如散沙,不就需要這樣有手腕、有威嚴的人把這一把散沙捏在一起麽?
杜英則接著說道:“我等既為晉室遺民,自當舉晉室之旗,厲馬秣兵、接應王師。若是一味想要坐山觀虎鬥,則恐怕到時候人財兩空。”
眾人齊齊答應,這也算是確定了一個同盟的宗旨。
“既然兵起關中,則此盟應當冠以關中盟的名號。”此時周隆率先開口說道,“盟主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