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溫默然。
不知不覺中,自己好像就認清了一些現實,然後再也沒有膽量去試一試了吧?
這個年輕人,好像並不是預料之中的單純一腔熱血。
有趣。
桓溫很快就回過神來,重新露出來笑容:
“不錯,所以杜盟主這是試到桓某這裡來了?覺得可以試一試桓某是否可以幫助你們實現平定關中的願望?”
這話,聽不出來是讚揚還是嘲笑,但是自帶著一種上位者的自信,一種我已經對你的目的了如指掌的自信。
而這句話說得難聽一點兒,大概也可以理解成,你們這些塢堡、這些世家,平日裡觀望風向,現在覺得我桓溫應該有可能要成為關中的新主人了,所以抓緊來“試一試”?
杜英當即鄭重拱手:
“將軍所言,既對也不對。”
這一次,桓溫的神情再變,徹底來了興致:
“哦?此話怎講?且說來聽聽。”
杜英亦然輕輕吸了一口氣。
來了,終於等到了自己一直想要的時機!
雖然自己好像也沒有耗費多少功夫。
“英為一試,非是想要試一試追隨將軍是否會成功,而是要試一試關中盟能否幫上將軍。”杜英從容回答,“至於將軍能否成功,英從未懷疑。此來,是為將軍錦上添花,非是雪中送炭、待價而沽。”
他抬頭迎著桓溫的目光,真誠而自信。
縱然桓溫的目光分外鋒銳,也毫無變化。
那仿佛能穿透人心的目光,此刻似乎也穿透了杜英的心。
所能看到的,是完全一致的東西。
表裡如一。
桓溫動容。
這個年輕人,為什麽比自己,對於這一場北伐會不會去的勝利還有信心?
他的信心,到底是從哪裡來的?
桓溫有些迷惑,甚至有些迷茫。
杜英則不疾不徐的說道:
“現在關中局勢已然明朗,將軍在東南,梁州刺史在南,而涼州兵馬在西,形成三面夾擊之態勢,氐人除了困守孤城之外別無選擇,而今只要將軍糧食充足,拿下長安,無論用時長短,都是必然。”
桓溫靜靜打量著杜英。
自家軍中缺少糧食,顯然並不是什麽秘密。
因此杜英何來“糧食充足”?
若是糧食充足,這一仗怎麽打,桓溫不需要杜英教,而如果糧食不足,這一仗,神仙難救。
不需要桓溫提出這個問題,杜英直接開口:
“關中盟的糧食,再加上現在梁州刺史搶收長安西側六月糧,將軍攻破藍田之後搶收灞上六月糧,那麽糧食足矣。現在就看,將軍到底願不願意,拿下長安?”
桓溫的臉色驟然變得陰冷。
願不願意,什麽意思?
旋即桓溫就反應過來,陰冷的神情有所收斂,只是沉默。
現在自己和東南朝廷之間緊張的關系,都已經不是什麽秘密了麽?
怎麽遠在涼州的杜氏都已經看得明白?
拿下長安,桓溫無力獨自消化,必然需要求情東南調撥官員,無論是請東南接管荊州還是關中,都等於把桓溫既得利益分給東南。
桓溫這些天一直在考慮的,就是這件事。
他個人其實還是能夠接受這個結果的。
至少北伐成功本身能夠給他帶來無可替代的名望。
尤其是在他之前還有個倒霉蛋叫殷浩,正好形成對比鋪墊。
但是這不代表軍中所有人都願意接受這樣的結果。
因為這也意味著他們將會和東南朝廷之間的綁定更深,這顯然是已經有了從龍之心的不少人不願意看到的。
杜英的聲音並不是很大,但是靠近桓溫的人都已經聽到了。
謝奕目光炯炯,盯著桓溫,收復關中,這是他一直以來都實現的功績。
顯然他很期望能夠從桓溫這裡聽到一個準確的答案。
而其余很多人,也都是抱有相同的想法,其中包括桓衝。
身為將領,首要任務到底還是殺敵破陣、建立功勳,因此在個人想法上,他們自然還是期望能夠攻破關中。
而且現在桓溫對拿下長安都沒有什麽信心,或者乾脆就不想拿下長安,那這不就是依舊確定了失敗麽?
如此,這一路的損失、一路的廝殺,豈不是都變成做無用功?
還不如現在,大家就收拾收拾東西,準備回家呢。
沒必要再折騰了。
當然還是有一些心懷別樣心思的人,此時同樣一言不發。
說句實話,戰局進行到這個地步,實際上桓溫也是騎虎難下。
對此,王猛昨天晚上和杜英相對而坐的時候就曾經說過:
“桓征西不比殷浩。殷浩自世家中來,根基在朝堂之上,北伐過程中,無論進攻與否,他不需要考慮別人的想法,不需要考慮士卒們的心思,因為這並不能撼動他的根基。
相反,桓征西並沒有從他的先輩們手中獲得太多,桓氏,頂多也只能算是世家之中的中下層。因此他的一切都是通過一刀一槍拚殺下來的,根基就在軍中。
現在桓征西走到這一步,軍隊付出了巨大的犧牲,大家也都有了長安在望的殷切盼頭,若是桓征西選擇止步不前,那麽他會直接觸動很多將士的利益,甚至直接失去他們的支持,對於桓征西來說,這也不是劃算的買賣?”
因此,杜英和王猛最終得到的結論就是,對於長安,桓溫還是想要的。
這也是為什麽,杜英一步步的把話題引申到了這裡。
當著這麽多人的面,他實際上是在詢問桓溫一個大家之前都只是默認,但是桓溫從來都沒有親口承認過的問題的答案。
同時也是杜英在逼迫著桓溫,直接在進攻長安和放棄進攻長安之間做出選擇。
選擇前者,就是和氐人不死不休。
選擇後者,那就是大家一拍兩散。
這麽多人看著、聽著,桓溫以後想要反悔,也得考慮一下影響。
桓溫原本變得複雜的目光,這個時候再一次冰冷起來。
他不再沉默:
“本將興師北伐、仗劍而來,現在長安已經近在眼前,有何想與不想?難道杜盟主認為,本將只是來這長安城外度假郊遊的?”
營帳之中驟然沉寂下來。
謝奕率先大笑,轉眼打破了寂靜。
大家亦然齊齊發笑,不管到底是不是想笑,這個時候自然都要先幫忙緩和緊張的氣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