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看到斷手,嘩然一片,奔走逃命,幾乎將小店門框擠破。
為首官差同幾個親兵佇立不動。
和尚笑道:“沒想到你幾人竟是有幾分膽識的,不錯不錯!且不用怕,本僧眼下有豬肉下酒,你們幾個皮包骨看了就沒食欲。”說罷回頭跟店家講:“老人家,豬肉燒得了罷!你去看著火啊。”
道士聽罷,扶著已然嚇呆的老人往後院走。
幾名士兵褲筒內暖流湧動,腿卻不會打彎,好似釘在了地上。
見和尚回頭,為首的衙差略緩過神來,指著和尚囁嚅道:“山妖!山妖!”
山妖、山猴子雲雲,都是民間家長編出來嚇唬小孩子的,傳說會吃人。
和尚聽了轉過頭來,嘿嘿一樂道:“猜對一半,本僧打從山裡出來不假,不過不是妖,半人半鬼,諢名‘山鬼僧’。”
衙差反正走不脫,轉了轉眼珠子拱手道:“仙人饒命,我們不過為公務,您要多少豬羊,但憑衙門有、盡數給您孝敬過來。方才您二位談話間提及那兩人,如今在朝中權勢熏天,倘或被人知道,我們這小地方有人謀他們的反,州縣卻不管,恐怕整個州縣都有難!”
“呸!不過兩個臭貨,你們怕他作甚?你們這些官府當差的,說起來也是帶刀的爺們,一個個不理奸惡,只知道欺負軟弱平民,留你們有何用啊?”說罷閃身上前,跟為首的衙差四目相對,看樣子就要咬人。
衙差的腿忽然恢復功能,撲通跪地,伏著身子道:“大老爺誤會,小的話說錯了惹您生氣,望饒命則個……小的只是想說,不遠處有一仙宮別苑,名叫西山客棧的,山高路遠少有人去,您二位去暢談暢飲,又有誰能多事叨擾,不更盡興。”
“老子在哪裡打酒用得著你管!你們官府要拿人便來,聒噪這許久!我隻交待你一句話,以後少滿街搜刮別人的東西,今日拿你們的牲口,是前兒你們拿了別人的。至於你們那位小兄弟,他長了一雙賊眉三角眼,好似耗子成了精,搖頭晃腦、目中無人,還叫那兩個賊人是什麽狗屁天父,老子正餓得煩躁,他碰上老子是他命裡該絕!”和尚怒喝。
“是、是,仙人說的是,小的謹記再不敢打擾鄉鄰,必定安守職責保護鄰裡,什麽鳥人、臭閹人,去他的麻花羅圈屁,小人就此退下,不敢多擾,不敢多擾。”衙差邊說邊退,幾人跪著爬將出去,地上留下幾條水印。
和尚瞪眼一瞧,捏著鼻子道:“哎呀呀,如此醃臢!我還當是幾個有膽子的人,卻也是一群鼠輩,不值一提。”
和尚把兩隻手撿起來揣好,把酒潑在地上,尋了一塊破抹布腳踩著把地上的髒水擦了擦,卻是越抹越髒。
不及一刻,白灼的豬肉和醬料端了上來,店家顫巍巍不敢靠近,道士布了菜。
和尚笑對老人說:“屬實不好意思,把你店裡搞得臭氣熏天。我們吃喝完畢就走,不會多留。”
店家應和:“您吃、您吃。”
和尚又道:“那起官差被小僧嚇這一次,必不敢輕易再來找你們的麻煩。那些豬羊你放心養著,本來就是你的東西,權當他們今次一並還來。”
店家鞠躬作揖,連道“多謝英雄”,知道眼前不是惡人,感慨落淚。
和尚看他老淚縱橫,放下酒葫蘆勸道:“哭什麽,是小僧魯莽嚇到你了?”
店家連忙擺手,說:“您是來幫我們的,只有感念、怎敢埋怨。”
和尚納悶兒道:“拿回自己的東西還要如此感動,
這世道小僧倒不懂了。”說罷大口嚼肉飲酒,一邊吃一邊想起來,剛才那衙差提到什麽仙宮還是西宮,便問店家:“聽那當差的講,附近有家客棧,叫什麽‘西宮’的,是個有趣的神仙地方,你可知道怎麽走?“ 店家聽說這句,回問可是西山客棧?
和尚點頭如搗蒜應道“對對對”。
道士正在喝他自帶的“玉露”,聽到和尚如此說,不等店家答話,攔道:“不要多事罷,繞路去那地方做什麽,如今京城的事緊急,你還有心思遊山玩水。”
和尚笑道:“反正要住店,既然附近有好地方,又如何去不得?你我二人腳程快,再高的山上去不過一炷香功夫。”
店家得空插話道:“去不得、去不得,登西山要往北走經過崇嶺關,關道入夜瘴氣彌漫,雜草怪樹叢生,毒蛇毒蟲隱匿其間,前幾日還叮死了一個年輕采藥人。西山客棧更在西山頂端,沒聽說有人實際去過。傳聞西山客棧是個老仙人、還是老妖精開的,是否真實存在還未可知。”
不料和尚聽了丟下豬蹄、拍手笑道:“妙哉!小僧最愛這種少人的荒山,僻靜通幽,無人打擾,與花草走獸為伴,睡得舒坦!說不定那客棧主人也正是意趣相投的人兒,正好上去結交一番!”
道士捋著胡子思索道:“毒蟲出沒的地方,奇效草藥也多,既然山上有客棧,不妨順路去一趟,說不定有意外收獲。”
店家聽說,頓足不跌:“哎呀呀,怎麽兩位不聽勸告,別的不說,就說那瘴氣便是無可逃避,如何去得?”
和尚聽了忙問:“剛說入夜有瘴氣?”
店家答:“是了,黃昏過後就有。”
和尚又問:“那西山離此地有多遠?”
店家答:“此去有二、三十裡地。”
和尚聽罷丟下一盤子豬骨頭,拍案起身,把店家唬了一跳,看他表情嚴肅,不知要幹嘛。
“那快去啊,趕得及!”和尚對道士講。
道士回身望門外,看看日頭已經偏西,天光橘紅燦爛。
“那便走吧,還不知瘴氣路段有多長,最好太陽下山前能到山頂。”道士拿起拂塵與包袱,兩人作勢要走。
和尚打包袱裡掏出一枚小寶石給店家付帳,說是西域的東西,換了銀錢夠他再開一家店。店家推辭不要,苦攔二人不住,和尚丟下寶石,與道士一同出門奔北面而去,眨眼功夫已消失在小路盡頭。
且說二人出了郭嘉縣城,不知路途往哪兒走,揪住過路一樵夫問路。樵夫說好找,隻挑那路中最難走、最是雜草密布的一條便是,若遇到兩條路,就走左邊一條。
這條路線鄉親們口口相傳,人人皆知,為的是避免走岔了踏上去。
樵夫得知他二人要去西山客棧,低頭擺手說行不通,一抬眼二人已躥出一丈遠,再眨眼忽然看不到人了,嚇得樵夫以為遇見鬼,一路驚叫小跑著離開。
原來和尚一步踏空,掉落到一處溫泉內,泉眼咕嘟嘟冒泡,卻是滾燙熱水。
道士奔上前去拉他,和尚被燙得“哇哇”亂叫、直呼妄語、上躥下跳,道士抓他不住,和尚自己提氣躍上了岸。
“什麽鳥地方!明明瞧見是平坦大路,灌木底下一汪水這樣燙人,幾乎煮熟了我!”和尚把罩袍一脫拿在手上。
道士上前細瞧那灌木葉子並小黃花,笑道:“果然有好藥,待我采了嫩葉晚上搗碎給你敷了,你便不疼了。”說罷上前把花、葉采擷不少。
和尚不耐煩等他,急著找尋涼爽山泉,不等他采完,上前把灌木連根拔起,拎在手上道:“既然這麽好,那便多拿些,我塊頭大,你那一點還不夠我抹一雙手。”
道士見狀忙讓他丟掉,原來這種灌木隻生在溫泉旁,藥性十分特別,根莖、枝乾性極熱,葉片、黃花性極寒。
和尚隻覺得熱辣辣扎手,更疼得快沒了知覺,把灌木往水裡一丟, 漲紅了臉。道士嚼了幾片葉子先為他塗抹了手部。
道士說:“你在西北山裡生長,須知如今越靠近中原,山中植被種類越多,往後路上看見不認識的花草,漫說吃掉,沒經我看過,碰也不要碰一下,你可聽話?”
和尚點頭諾諾答應。
於是這一僧一道疾步快走,一路又遇到各種路障,有人用荊棘擋路、有人將小路挖斷、有人直接立了牌子,上寫“此路不通”。再走一段,已沒了人為的路障,也幾乎沒有人跡可循。
兩人腳步飛快,眼前只有一條路,兩旁山勢高聳、植被茂盛,和尚不小心踢飛了一個圓滾滾的雪白物事,定睛細瞧是個骷髏腦袋。
道士停步查看,眼前這具白骨背著個背簍。背簍裡除了烏蕨、地榆等常見藥材之外,還有白花蛇舌草,最下面居然還藏著一株七葉一枝花,當然已經乾枯沒了藥性。
道士直呼妙極!真有罕見奇藥!之後把背簍裡的枯草倒空自己背上了。
道士提醒和尚,小心附近有毒蛇出沒——腳下這片伏地生長的植物,民間叫“蛇莓”,只有被毒蛇的黏液、腹足沾過的地方,才會結出紅色的莓果來。神奇的是這紅果子可以解一般的蛇毒,且酸甜適口很好吃。
兩人走得急,沒注意到方才立著“此路不通”的牌子旁邊,被荒草覆蓋的一塊石碑上,刻著“崇嶺關”三個大字。
夕陽西沉,峽谷已然陷入一片黑藍的陰影中,道士看著落日余輝將盡,隻感覺眼前薄霧漸起,直呼:“不好!”拉住和尚轉頭往山上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