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一刻,三人已到達山頂。
氣溫驟降,山風冷冽,飄起細雨。
通往客棧的路只有一條,先要經過一片竹林,再是兩排夾道的山松,後面再走,便沒有任何草木植物,只是光禿禿的石頭山,兩旁是萬丈深淵,地形好似華山天險的孤峰“鬼見愁”。
天黑路滑,和尚一步踏空,差點跌落懸崖,白虎一個甩尾把他拉了回來。
一路驚險,終於來至客棧大門前,和尚抬眼看去,門房是穿鬥式建築,大紅的立柱,墨色的主體,秦磚漢瓦,夔龍飛簷。
店家將門一推即開,原未落鎖,和尚還抓著白虎的尾巴,一路進了門房。
屋內沒了風雨侵襲,溫暖許多。
房間角落燃著一盞松油燈,燈花劈啪作響。當中是竹製的長案,兩側散落著幾隻草編的蒲團,貼牆立著一個小櫃幾,上置酒具一套。
房內陳設樸拙溫馨,多是房主就地取材、親手製作,一件件添置的。
和尚把道士扛下來,頭枕著蒲團躺下,感覺身後一陣小風,撲簌簌雨水滴落,回頭看,原來是那“大貓”在抖水。
“蛟,你又在廳內抖!”曲生合上門,嚴厲又不失寵溺地呵斥白虎。
“他叫什麽?”和尚聽了回頭問。
曲生答:“他叫‘蛟’。”
和尚怪道:“一隻白虎,倘或叫個‘大白’、‘二毛’也屬正常,為何起個水裡的名字?”
曲生哈哈大笑解釋道:“我初見他時,他還是隻乳虎。那日我叉了魚未及收回,這家夥從對岸遊來與我奪食,白練練一條,潛水功夫一流,好似蛟龍,露出腦袋才發現是個陸地上的小獸。他吃了魚又不走,我行他也行,我停他便伏在我身邊。我看他好似與家人離散了,乾脆便收養了他,取名為‘蛟’。他十分通人性情,又是個捕獵能手,有他在,百獸不敢侵犯。”
曲生邊說邊走到櫃幾旁,打開門拿出一隻封了口的小陶甕,又拿出一小壇酒和一隻陶碗,從甕中倒了些粉末出來,用酒混了,拿來長案旁,點在道士鼻下。
不多時,道士哼唧一聲醒轉過來,和尚擺手稱妙,曲生又一口一口把藥喂給道士。
和尚道:“你這藥,比他那蛇莓靈驗。”
曲生道:“蛇莓隻可緩解一般蛇毒,道長這毒,需用複方草藥慢慢調理。我這粉裡有蛇草、烏頭、紫丹參……”
和尚聽著無趣,起身去找白虎。這白虎本來是和主人下山覓食,因救他二人上來,就耽擱了晚飯,此時別著頭嚶嚶哼唧著,朝主人撒嬌要飯吃。
“別哼了,僧人我剛在你身後奔跑,眼見著你胯下兩坨碩大物事,分明是隻公虎,卻要學母貓忸怩作態……”僧人看他兩隻大耳朵毛茸茸直立,可愛得緊,便抬手去捏。
誰知手剛碰到老虎耳朵,那白虎把雙眼一瞪,情態大變,朝著和尚長嘯一聲!
這一聲威震山林,鳥獸俱驚。一聲過後,窗外只剩雨聲,余者俱靜。
道士徹底清醒,嚇得吐了一口藥。
和尚隻覺得耳鳴,平生只有人畏他,他從不畏人的,如今戰戰兢兢、不無尷尬地退回到曲生身邊,接過藥碗說“我來喂吧”。
曲生說:“僧人莫怪,那白虎耳朵受過傷,所以從不讓人觸碰。”說罷起身去訓斥白虎不該嚇到客人,又撫摩其背安慰了一下白虎的情緒,向和尚、道士告辭片刻,先把虎帶去後院喂了食再來。
道士得以同和尚單獨說話:“這店家面皮白淨、手掌細膩、周身清潔,
隱居深山的人貧道見多了,哪個有這等尊貴皮囊。其身份尚存疑點,不可不防備。” 和尚嗤笑一聲道:“他若是歹人,不救你我便是。你看人家長得好,便妒忌,他能調製仙藥救你一命,保養皮囊應該不是難事。”
道士急道:“呔,虧我舍命為你取藥,你如今一味向著他講話,也不過腦子。我們一路上山如何艱險,這環境不比一般山林更要惡劣?他看起來年歲不大,頂多而立之年,是如何建起這客棧?民間傳說他是個老者,又為何他如此年輕?”
和尚端著碗,強喂了他一杓打斷道:“左右不過住上一夜,你思慮這麽多,就出門睡在雨地裡,明日清晨若沒被豺狼叼走,我去撿你。”
“你怎麽不睡外面。”道士氣道。
“我黑夜看不清事物。”和尚答。
“你不是半人半鬼?哪隻鬼夜裡就看不見事物的。”道士取笑道。
“諢名,外號!我若真是鬼,在你近旁跟著早就形神俱滅了,還輪到你現在打趣我。”和尚氣鼓鼓回到。
道士忽然想起什麽,左右顧盼問道:“我的竹簍呢?”
和尚說八成掉在了半山腰上,道士恨得捶腿,直呼可惜,說等明日下山時,還要再去摘一次草藥。
“道長明日怕還無法成行!”曲生回來了,手中端著托盤,上置一套杯具,聽他二人商量明日下山,忙應道。
和尚與道士同時回頭問:“這是為何?”
曲生答:“二位來得不巧,我觀天象,恐怕有連日陰雨,山下關口瘴氣不散,無法通行。且二位今日身中蛇毒、蚊毒,我這裡有對症的良藥可供調理,不妨多留幾日。”
道士惦記著此行任務,心下焦急。那和尚眼珠一轉,問道:“你這客棧住一夜要多少銀錢?”
曲生笑道:“忘了跟二位說,留宿本店沒有固定房費,隨緣打賞。”
和尚摸了摸自己口袋道:“最怕遇到沒個定數、隨緣打賞的。”
曲生把托盤放在竹案當中,原來是一壺熱酒並兩隻杯子。
聽到和尚如是說,笑答:“只因山道難行,能來本店的都非庸常之輩。若是尋常俠客手有余錢,就按均價打發;若遇到落難英雄,免費留宿也屬常有;若是俠客遭難或身受重傷,便傾某所有接濟救治。曲生一切皆取自山林,本不需要多少用度。二位本就是出家人,今日這一遭被蛇蟲攻擊,恐怕身無長物,隻管放心住下,不需銀錢。”
道士深為感動,心中略放下防備。和尚聽了,感佩異常,拿出口袋打開來給曲生看了,讓他盡管挑選。
盈盈燈火之下,麻布袋裡的各色珍奇寶石、璞玉蜜蠟自生光華,耀人眼目。
和尚說:“出家人沒甚銀錢,但我二人出門需要打點,小僧便將我們造像、繪畫用的寶石拿了一袋子出來,也可換個一粥一飯、一方睡覺的地方。曲生挑選幾個,去民間換些得用之物,也好生活。“
曲生的目光落在顏色最暗的一塊墨玉上,凝視不動。
和尚不明所以,拿起一塊綠松石問他可要。
曲生合眼歎息,問他二人可見過血玉,就是白玉被血液浸染,變得深紅而後濃黑的玉石。
和尚與道士俱笑道,那是民間騙子為漲玉石身價唬人的,玉石大多質地堅硬,哪有血玉一說。
曲生答,若非親眼所見,自己也不信。
兩人待要追問一二,曲生卻沉默不語了。
和尚拿起墨玉遞到他手裡,說:“血玉沒有,墨玉倒有一塊兒,這種玉石能活血排毒,正適合你這寄身山林的武林人士。”
道士這時打斷了曲生思路問:“曲生兄弟, 你那白虎體格巨大,如今幾歲了?”
曲生笑答:“如今八歲了。”
道士問:“你看起來很年輕,進山已逾八年了?冒昧問一句兄台年齡幾何。”
曲生身體一震,拱手道:“恕無可告。”
道士又生疑竇。
曲生收了墨玉作為房費,讓他二人飲酒熱熱身子,穿堂後面即是獨立的客房,可各自回房洗漱安歇。
他兩人飲了熱酒,渾身舒坦,行至後院,有兩間房門打開。兩人疲乏勞累,不及多思,昏沉睡去,一夜無話。
翌日清晨,陰雨蒙蒙,天色陰沉,正適合酣睡。道士日上三竿方才醒來,和尚還在熟睡。
道士來前廳尋曲生,看到桌上齋飯已然備好,是兩人分量。
道士遍尋曲生不見,倒把建築看了個大概——除前廳外,其余皆是井乾式樣,火燒磚石,客房不多。
遠望還有一個抬梁屋頂,是一般宮殿、寺廟才有的形製,卻似無路通往那間房屋。
回到前廳,曲生已領著白虎回來了。
原來每日卯時三刻天微亮,曲生都會出門,白虎也隨同主人外出覓食。
曲生摘下箬笠,取下蓑衣,問候道士可得好睡,看到一邊粥飯未動。
道士說今日懶怠了,剛睡醒。
曲生笑答無妨,說身體不適者多多臥床休息有助恢復,一邊將粥飯拿去熱了。
道士出前廳門口打算遠眺,霧蒙蒙一片,什麽都看不到。
正待回房,看見山嵐中隱約出現幾人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