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昭福習慣性地走到大廳中央時才發現高靠背椅都不見了，這才往旁邊看了看，看見西頭靠牆站著幾個人。走近一些才認出是郭玉明和其他幾個人，李昭福知道那些都是郭玉明的家裡人。他們分別坐在吃飯坐的長凳上。

　　“是郭老爺嗎?”李昭福大聲問道。因為外面的聲音很大，李昭福唯恐對方聽不見。郭玉明站了起來哈了一下腰，沒有說話。李昭福見自己的太師椅還在，習慣地走過去，準備坐下，突然覺得有些不妥，轉身回來，往旁邊拖了幾尺的距離，遠離了尊位，才坐下。

　　郭玉明往門口，又往四處看了看，除了張十六和幾個小孩趴在窗戶邊看外，沒見著有大人，才雙手握在胸前，向李昭福走來。李昭福連忙起身，迎上去。

　　在郭玉明看來，這地方是李昭福的，見了主人不打招呼是欠妥當的。開始還沒想那麽多，見李昭福移動太師椅，想起了這檔子事來。一般的種田人不會想這麽多，他們會想是別人押著自己來了的，要打招呼也應該是押他來的人:可見郭玉明還真是一個地主。

　　“打擾了，李爹！”“那是你家裡人?”“內人。我去喊過來。”“不用了，郭老爺！平日裡……”“不能這樣叫，就叫郭玉明，最好叫地主郭玉明，這樣叫踏實。”“踏實?”“踏實，是踏實！”

　　郭玉明最忌諱的是打斷別人說話，今天這樣做了，沒覺出不妥來。

　　李昭福不能理解這種踏實感，更不可能產生這種感覺，原因就在於李昭福的評議地主沒有搞好。李昭福不可能想到這些，他的自我觀念還很強，這一點他不如郭玉明。

　　見李昭福沒有說話，郭玉明說道:“我過去了，不能亂動的。”說完，沒等李昭福回應，郭玉明輕手輕腳回到了他先前待著的牆邊。

　　從這些動作來看，郭玉明態度是很好的。但不能說他已經認識到了地主階級的階級性罪惡。他從小養尊處優，沒有經受過逆境的磨練，遇到這種以強大的政權作為後盾的，一群人向他一個人的發難，他根本就不知道怎麽處理，只能聽之任之。

　　李昭福不同。李昭福對地主階級在社會和社會經濟中危害是有認識的，對新生政府的土改政策也有很深的理解，所以，他會誠心誠意地和種他田的人交朋友，也心甘情願地把自己的地交出來。但他又對執行土改政策的人有看法。他認為:從經濟上進行了處理就可以了，沒必要在精神上折磨，畢竟是在拿別人的東西。惡語相向地要別人的東西，那是搶劫。

　　李昭福的這些不同則預示著:李昭福更難通過鬥地主的考驗，更有可能像傳言中的那樣被打、被抓、被槍斃。李昭福沒有意識到這種危險，還蒙在鼓了。

　　和郭玉明打過招呼，李昭福沉重的心情有些放松，他再次從好的方面設想這次批鬥大會。他們不是給自己寫了材料了嘛，大概是念一念材料就夠了。自己和別人的情況不同，自己畢竟沒有作惡。李昭福從內心依然相信人是善良的，他們和自己一樣是樂於善待別人的。

　　正想著，大門大開，走進來了幾個挎子彈帶的人，有的背著槍，有的沒有背，有兩個背槍的站在了李昭福身後。這兩人李昭福不認識，應該不是金家台村的。李昭福客氣地說道:“你們坐，有凳子。”兩人裝著沒聽見。李昭福打了一個寒戰，沒有再說第二句。

　　這時從外面推進一個人來，李昭福一看是金算盤，金泉來。

　　要金泉來陪鬥的命令是熊承繼下的。

區楚良一直對金泉來有看法，在金家台村，說話真正能算數，能做到說一不二的只有他。李昭福不能做到說一不二，他的事情以前都由劉家人管著，還時不時把大家喊攏來商量。而郭家田每一家、每一戶、每一丘的情況都不同，不可能把人喊攏來商量，那樣做會越商量越亂套。而郭家田的具體情況，郭玉明並不清楚，清楚的只有金泉來，他要怎麽搞就怎麽搞。當然，金泉來對郭家是盡心盡力的，正是這種人，正是這種以指揮控制別人為樂的人最可怕。所以昨天聽說金家台開批鬥大會，區楚良就向熊承繼提出了讓金泉來陪鬥的建議。熊承繼同意了。　　當然，區楚良提出這個建議，還有保護李昭福的意思。他知道李昭福思想還沒通，他想拉長郭玉明的批鬥時間。要是延續到下午，大家都餓了，鬥李昭福也就不會有多少興趣了。熊承繼猜到了他的這個想法，沒有揭穿，大家心照不宣。

　　金泉來進來後，黃克儉指揮民兵開始歸置人。李昭福的太師椅再往旁邊拖了拖，那兩背槍的仍然站在他身後。拖椅子的時候，黃克儉小聲對李昭福說道:“隻做作樣子，莫怕！”這話給李昭福安慰不少。

　　郭玉明那裡，兩張八仙桌被移到了西北角，他們按秩序坐好，郭玉明、郭喻氏、文佳霞、金泉來一人坐一條長凳一字排開，兩個小孩坐在金泉來的旁邊，兩人坐在一起。

　　郭玉明和郭喻氏背後各站著兩個背槍的民兵，另外兩個沒背槍，站在其他四個人身後。

　　怎麽這麽多背槍的人，杜李有這麽多槍嗎?的確，區楚良又要了一些槍來。他就喜歡帶著背槍的民兵進行各種訓練。

　　文佳霞一直低著頭，她不敢四處看，人太多了。

　　也不是人太多了，就算只有張十六一個人，她也不敢往四處看。也不是，她突然覺得要是張十六能看著自己，正說明自己是安全的，暫時沒有危險。想到這，她抬起了頭，看見張十六在遠處看著自己，她沒有盯著張十六那張大臉看，也沒有回避張十六的眼神。剛才那陣快死的感覺，讓她覺得不應該回避世上的任何東西，哪怕是張十六。為此，文佳霞直了直腰。

　　剛才，出門的時候，她不知道出來幹什麽，才出過門沒幾天又要出門了，她有些疑慮。想到看見郭喻氏先出門了，才認為一定有很重要的事情，自己應該出門。

　　跟著大家上了石橋，往金家台來，文佳霞的想法得到進一步證實。站在自家涼台上，就可以看到金家台，可以看到這座白色的院落。這些天一些作物長起來了，把白色的圍牆遮掉了一大部分，可房屋的青瓦還能看到。文佳霞一直認為這裡一定住著一位尊敬老者和一群垂髫的少年。她不記得這感覺是什麽時候有的，是一場夢之後，還是一次驚雷之後，總之她一直有這樣的感覺。今天，看樣子是要去金家台，那應該是一件十分神聖而愜意的事情。她的心情一下子激動起來了，就連身後不遠處的張十六，在她看來也不是那麽討厭了。

　　可是，在門口，她沒有看到尊者也沒有看到少年，繞過照壁走進來，也沒有看到。只有好多轉過來朝向她的臉，還一些比她大、或者比她小的男人圍了過來，有衝著她笑的，也有跟她說話的。文佳霞沒法應付他們，她不知道怎麽應付他們。她很想朝他們齜牙，可她沒有那麽做。那是小時候跟家裡人做的動作，來這裡後她沒跟誰做過這個動作，哪怕是那個無禮的張十六。她怕她的動作把別人激怒了，那樣的話，他們會打她的。

　　這裡太恐怖了，原來以為看到張十六是恐怖的，現在看來這裡的人比張十六恐怖多了，文佳霞回頭看了一眼，沒有看到張十六。在走廊裡走了幾步，再回頭看見張十六從照壁那邊過來了。文佳霞有了一陣莫名的寬慰，在文佳霞熟悉的人當中，現在只有張十六是可以昂頭說話，想做什麽就可以做什麽的人，其他人都不行，他們都和自己一樣被長長的砍刀押著。

　　文佳霞一開始還不知道他們兩人背著寒光陣陣刀子幹什麽，過了石橋他們把刀子拿在了手上端著，把刀口對著人，實在是太令人揪心了。現在知道了，他們是用刀子押著文佳霞和郭家人的。也不知道他們為什麽這麽做?是郭家人和自己做錯什麽了嗎?不應該呀！應該說只有做錯了什麽，才會這樣的，除非是日本人。

　　日本人來的時候，文佳霞已經是大姑娘了，讀了書能記事。家芳堂哥說了好多日本人的事，是日本人來之前說的，說得都不敢一個人在外面走路，擔心日本人突然從哪裡冒出來。後來日本人真的來了，可他們去蓮塘的只有三個人，去了一天就走了，拉走了幾輛牛車的糧食，沒有殺人、也沒有抓人。文佳霞因此還責備家芳堂哥講鬼話嚇人。

　　應該不會有比日本人還狠的人了，一直沒聽人說過有比日本人還狠的人。以前還以為張十六比日本人可怕，現在看來不是這樣的，是這些人比日本人可怕。他們是什麽人?文佳霞猜不透。文佳霞回憶了一下，他們說的是中國話，這使她緊張的心情有了一些放松。

　　文佳霞現在堅信的只有一條:只有跟著郭玉明他們才有可能過關，今天晚上才有可能回家。現在她很想回家。

　　剛才郭玉明喊文佳霞下樓，她還想跟馬婆子說一聲，喊了幾聲沒喊應。郭玉明不讓喊了，她也就下樓了。寶麟要她相信郭玉明，所以她下樓。文佳霞本來就沒有懷疑過他，最先來這裡不就是向郭玉明祝壽才來的嘛，怎麽能不相信他呢！這個事上的人，除了父母、伯伯、哥哥和堂哥，還有就是黑子、黑子堂客和她們幾個了。這些人文佳霞都相信。

　　黑子那天送蓮子過來時，告訴文佳霞:“家裡現在出了一些事情，老爺和太太都去了城裡，不是你以前待的東鄉，是從東鄉過去，比東鄉還要遠的地方。這邊的事他們顧不上了，你也不用再回蓮塘了。只有這蓮子的事，我知道去益陽找誰，我會一直管下去的。”黑子的話，文佳霞相信，因為黑子和她的哥哥一般大。

　　進了大廳，文佳霞跟著郭玉明走到這邊的牆邊，拿刀的人說蹲下，文佳霞跟著郭玉明蹲下了。郭喻氏是坐在地上的，她是小腳不能蹲。文佳霞蹲了一會，也想坐在地上。可是她穿出來的衣服很乾淨，她不明白為什麽不能坐在凳子上。這邊沒有椅子，椅子在那邊，可凳子就在跟前呀！為什麽不能坐上去，非要坐到地上。文佳霞堅持著沒有坐下去。

　　出門的時候不知道出來幹什麽，所以穿了這身就出來了。今天也怪，早上起來，不知哪裡來的興趣竟然把箱子裡的衣服拿出來一半，選中了這套衣服。箱子都還沒來得及收拾，郭玉明就在樓下喊了，喊得很急。文佳霞隻好穿上這套出來了。誰曾想，現在文佳霞是這裡，裡裡外外所有人當中是穿得最好的。這應該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在這樣的氛圍中，這樣打眼不是什麽好事，很可能首當其衝。可文佳霞並沒有意識到這些，她沒有這方面的經驗，也不會想到:美，有時是罪孽。

　　那個帶文佳霞他們來的人，進來跟郭玉明說話，引起了文佳霞的注意。文佳霞發現這人有點面熟，冷靜想了想，記起來是那個毛毛的父親，就是前幾天出門去吃滿月酒的那人家的男主人。對！應該是的，是文娟的男人，算起來還應該是自家的親戚。文佳霞這才想起，出門時自己為什麽不那麽害怕，就是因為看見是他在等著自己。

　　文佳霞鼓起勇氣，問道:“你今天帶我們來這裡是幹什麽?”胡亮看了一眼郭玉明想問什麽，終究沒有問。轉過臉來對文佳霞說道:“今天叫你們來這裡是批鬥你們，你們是地主。”

　　文佳霞點了點頭，她知道自己家裡是地主，文家是，這郭家也是，所以，點了點頭。但她不知道胡亮說的地主是地主階級的意思。她還不知道“批鬥”的意思，所以再次禮貌地向胡亮求教。

　　胡亮真有些懊悔了，雖說今天讓文佳霞來不是自己的本意，但畢竟他是執行者，剛才他完全可以不回去喊文佳霞。也是，就怪張十六，這人盡搗蛋。看見張十六往涼亭方向走，胡亮擔心張十六做壞事，對誰不利，這才想到了文佳霞。

　　胡亮讓文佳霞站起來，坐到凳子上來說話。可蹲了那麽久，身體還很虛弱的文佳霞，猛然站起來，感到腦袋快要炸裂一般，支持不住。胡亮看出了異樣，跨過跟前的凳子去扶她。人扶住了，倒下來的凳子狠狠地砸在胡亮左腿的跟腱上，痛得胡亮叫出聲來。

　　郭寶麟、郭寶宇和民兵趕緊過來幫忙，把文佳霞放到了凳子上坐好。很快文佳霞恢復了神智。

　　胡亮問民兵:“誰讓他們蹲著的?”一個民兵回答道:“沒誰。他們自己一進來就蹲著，我還以為是你們說好了的呢。”胡亮看了一眼郭玉明，沒再說話。

　　胡亮坐到文佳霞跟前，問道:“好些了嗎?”文佳霞點了點頭。看著文佳霞的臉，胡亮心生憐憫。為了隱藏尷尬，他想到了剛才文佳霞提出的問題，說道:“你剛才問，批鬥是什麽意思……”文佳霞又點了點頭。胡亮繼續說道:“這個，你一時半會也弄不清楚，我跟你這樣說吧:像你一樣，不用做事就有吃的，而好多人累死累活都吃不飽。我們不明白這裡面的原因，想問一問你們，問清楚了。”文佳霞說道:“爺娘給的呀！”胡亮問道:“你爺娘的東西又是從哪裡來的?”見文佳霞不說話，胡亮說道:“你暫時按我說的來理解‘批鬥’的含義，等下別人說什麽你聽著就是。有人硬要你表態，你就說自己做得不對，你父母做得不對。”文佳霞問道:“還要說他們的壞話呀！”郭玉明在一旁說道:“說！就該說，說我的壞話也行。”

　　文佳霞很迷茫，她不明白為什麽要把人往壞裡想，往壞裡說。有好多事情不是非得說別人如何如何壞的，把相互之間的想法說清楚，其實都是可以過去的。往壞裡說反而不好，反而不能解決問題。

　　胡亮走了，因為文佳霞沒有問題了。可沒有問題的文佳霞，沒法接受要說自己父母壞話的要求，哭了起來。

　　這之後，文佳霞一直低著頭，她不敢四處看，人太多了。他們都要讓自己說父母的壞話。

　　黃克儉出去不久，胡亮帶進兩個身材高大的人進來了，這兩個人手上拿著繩子。李昭福猜這些繩子是他家籮筐挑繩，他的挑繩是很新的棕繩子，他們手上拿的也是很新的棕繩子。

　　胡亮走到郭玉明面前，要他站起來，那兩人隨即走到了郭玉明的身後，拿掉郭玉明屁股下的長條凳。胡亮大聲說道:“地主郭玉明，根據廣大貧雇農的要求，現在對你實施捆綁！”不待郭玉明明白過來，胡亮大喊一聲“捆！”郭玉明身後的兩個人大吼一聲，同時踢向郭玉明的膕窩，將郭玉明踢得跪倒在地，並迅速抬起郭玉明的雙臂，使其腦袋向下栽著。接著兩人熟練地在郭玉明的手臂上和上身纏繞著繩子，很快將郭玉明的雙臂捆到身後，鎖住，最後將郭玉明提起來，放在拖過來的長條凳上。

　　如法炮製，郭玉明的老婆，胡亮剛才說的郭喻氏，也被捆了起來。

　　文佳霞看了捆郭玉明的過程，沒有看捆郭喻氏的過程。她聽到郭喻氏說了一聲“哎喲”。文佳霞不喜歡郭喻氏。郭喻氏老是用眼睛白她，每次見面都這樣，她不明白為什麽。

　　李昭福以為要輪到自己了，只是他發現那兩人手上沒有繩子了， 他不明白這是為什麽。那兩人沒有朝李昭福走來，走來的只有胡亮，胡亮示意李昭福站起來，搬來一條長凳，讓他拿著，然後大聲說道:“開明地主李昭福，政策規定對開明地主不得捆綁，你要老老實實服從大家對你的批鬥。”李昭福點了點頭，胡亮讓李昭福坐在長凳上，叫上民兵一起把太師椅抬回原位後出去了。

　　屋外有很多小孩趴在窗戶外向大廳裡面看，剛才的情況很多人看到了，包括張十六。沒想到張十六走到大廳正面，對著胡亮就罵開了:“胡亮！你就是忘恩負義的白眼狼，你這個白眼狼，我咒你不得好死！”“你還把我的老婆搶走了，你就是強盜！”胡亮一開始不知道張十六在罵自己，還以為他和其他小孩子吵架。聽了幾句才知道是在罵自己，想起文佳霞的事就是他造成的，也不跟其他人商量，就讓維持秩序的民兵去抓他。張十六扭動著他肥胖的身體跑出了院子。

　　文娟抱著胡小亮走過來，問張十六:“你罵誰?”“罵你男人?”“為什麽?”“他對李昭福不恭不敬。”張十六邊走邊向趕來開會的人群說道:“胡亮忘恩負義，李爹養他這麽些年，還把她娘送上山，他不圖報恩，反而要害他。胡亮忘恩負義！”

　　有人問張十六被捆的地主在哪裡，哪些地主被捆了。張十六回答道:“問這些幹什麽！小心把你也捆了。”

　　地主被捆很快就傳來了，路上磨磨蹭蹭的人，一下子加快了步子。這些人有好些不是本村的，可看上去他們比本村的人還要積極，還要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