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門山野炮就地放列,一隊隊的馬車給炮兵陣地送大雨仍然傾盆一般的下著,朝鮮夏日的雨季還遠遠沒有過去。瑞興府周圍的山地上面一片泥濘,拉著重載的馬匹長聲嘶鳴,奮力的支著後腿在用力拉曳,馭手揮舞著馬鞭,大聲的吆喝,滾得和泥猴一樣的禁衛軍士兵擠在馬車兩側,也在拚命的推著輪子。
暴雨毫無疑問會對攻擊一方造成更大的妨礙。在瑞興府四下,打得筋疲力盡的禁衛軍左協已經撤下來修整,從平壤,從安州,從東線調來的禁衛軍右協已經接替進入陣地,火炮也大量的抽調了過來,彈藥也向這裡集中。現在在平壤一帶守家掩護的已經是禁衛軍第二鎮的新兵了。禁衛軍第二鎮也是四標十二營的建制,調到北洋水師基地是四個營,安州還有兩個營,解散了兩個營作為補充兵編入禁衛軍左協,現在後方連大同江口,只有四個營的新兵!
徐一凡已經將所有能抽調的部隊集中起來,準備對第五師團發動最後一擊。
不管是他,還是鎮參謀本部,還是禁衛軍官兵,一直到德國顧問團,意見都是一致。內線作戰,就是要逐次擊破對手主力。求取完全的戰果,才能放心轉用兵力,才能最大的發揮內線作戰的優勢。第五師團在所必滅!
除了這些軍事上面的觀點,徐一凡也有點私心,他需要一場完全徹底的勝利,讓他的地位名聲更上一層!
經過兩天的調整準備,各個部隊都已經漸次進入陣地。右協抽調來的這些部隊敬畏的看著左協一路打過來的戰場,到處橫屍累累,不少反覆爭奪的山頭都已經被打成了焦土。右協和左協一直以來都有爭競,左協的高級軍官團是徐一凡拉出來的北洋學兵,右協高級軍官團是以水師系為代表地軍官,他們都自認有更好的訓練,更完善的軍學認識。更豐富的經驗。對於徐一凡戰必拉左協當先鋒都有點腹誹。
現在左協打開了瑞興府外圍,將第五師團削弱到了一定程度。徐一凡最後卻將這麽大一份功勞交到他們手中,左協上下,說是人人感奮那都是輕的了,簡直是感激涕零啊!
所以整個戰地,一片士飽馬騰的景象,暴雨雖大,絲毫沒有澆息禁衛軍右協官兵的求戰熱情。
一個右協軍官。黑黑的膚色表明他是南洋出身地學官,正和士兵一起在推車輪上山,身邊士兵的動作突然停了下來,一個個將頭轉向丘陵之下。他怔了一下。正準備罵人,就聽見士兵們低聲交頭接耳:“是徐大人!徐大人來巡視咱們了!”
徐一凡騎著一匹高大的白馬(實在有點惡趣味…………),帶著數十名全副武裝的戈什哈,就在這一片戰地景象當中穿行,
每到一處,每個官兵都認得這位年輕地欽差大臣,當初跟他們一起全副武裝越野跑的。一開始還是肅立敬禮,到了後來,不知道是誰先摘下軍帽朝他歡呼,歡呼聲一聲兩聲的響起。最後連成一片:“徐大人!徐大人!”
是徐一凡帶他們立足海東,是徐一凡培育他們成軍,是徐一凡給他們最好的裝備,也正是徐一凡帶給他們這場勝利!
徐一凡軍服筆挺,坐在馬上。他出巡本來就是起鼓舞士氣作用的。大雨嘩啦啦而下,澆得他和身後的戈什哈都是透濕,一開始他就將仰送過來的鬥篷扔在了地上。現在看來。真的是效果明顯,數千虎賁,如林刺刀,都在向他歡呼!
大丈夫當如是也。
士兵們呼喊的聲浪一波接著一波,沒有停息的時候。那些朝鮮民夫似乎也從這歡呼聲。還有士兵軍官熱切地目光當中看出點什麽,一個個匍匐在泥水當中。徐一凡不用說了,神態莊重的不住回禮。那些戈什哈也一個個將胸脯挺得高高的,大背著槍,目不斜視。自仰一下,每個人都是武裝帶扎得緊緊的。袖子挽起來,露出結實的胳膊。當真有點徐一凡身邊最驍銳的親衛架勢!
這群馬隊在歡呼聲中直上炮陣地所在的丘陵,看在還在泥水當中掙扎地那運彈藥的馬車。徐一凡心思一動,翻身下馬,挽挽袖子就加入推車子的隊伍:“弟兄們加把勁,小鬼子末日就在眼前了!”
他一動手,身後那些戈什哈哪裡還閑得住,嘩啦啦的全部滾鞍下馬,嗡的加入了隊列當中。人多力量大,三下五除二馬車就滾動起來。丘陵上面跑下來一隊軍官,帶頭地就是右協協統陳金平:“大人,這怎麽當得起?這裡危險,還是請大人回去!”
徐一凡拍拍身上的泥點笑道:“大家都是兩個蛋一杆槍,你們能在,我倒成嬌小姐了?鬼子這個慘狀,我不來看看,就你們享受?什麽道理!”
大群的軍官衛士簇擁著徐一凡就直上作為炮兵陣地的這個丘陵,快上了丘陵棱線的時候兒,徐一凡突然轉身,迎著數千道熱切的目光,摘下軍帽,重重地向布滿原野上的官兵一揮,接著半轉身筆直指向向南方!
底下沉默少傾,接著就是驚天動地的歡呼再度響起:“徐大人!我們絕不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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丘陵上面放列了炮兵陣地,山野炮口離瑞興府城牆,直線距離不過三千米。即使大雨能見度不良,這第五師團的最後要點也清晰可辨。城牆周圍已經掘出了密密的壕溝,雨水灌下,滿壕溝的泥水,也不知道有多深。城門已經被封死,矮矮的城牆也被土木加固完畢,城內所有屋子幾乎都被拆乾淨了,能用的材料全部來加固工事。所有人都守在戰位上面,少有走動,沉默得如同死城一般。
兩千余日軍殘兵,準備死守於此,徐一凡已經給他們開放南面後路了。但是這些鬼子毫無半點撤退的跡象。
大雨當
一凡舉著望遠鏡觀察良久,半晌才輕輕吐出幾個字:還不容易?”
那些戈什哈還有右協的軍官,有意無意的總是擋在他的身前。仰更是神色緊張,豎著耳朵聽有沒有炮彈破空的聲音,一旦稍有響動,馬上就要將徐一凡壓住。
陳金平也有點緊張:“大人,地形也就如此了。大人還是早點下去吧,我在這裡和您拍胸脯了,這些鬼子,右協包打了!”
徐一凡一笑。側頭反問:“多長時間?”
陳金平算算:“今兒八月二十二,參謀本部的總攻擊命令是八月二十三…………大人,八月二十五日以前,我把鬼子頭兒給您牽過來。您要死的要活地?”
徐一凡擺擺手:“八月二十四日。我就要結束戰鬥。”
陳金平一怔,六營兵強攻日軍的強固工事,徐一凡的炮兵建設限於時間,也只是野戰火炮,並沒有攻城重炮。哪怕第五師團已經是山窮水盡了,啃掉他們也還要點牙口,徐大人怎麽就隻給一天時間?他心思轉動,低聲問道:“大人,是不是東線有什麽變故?”
這句話算是問道徐一凡心坎上面了,最大限度的集中兵力。就意味著暫時放棄對其他的方的控制力。可是以他的實力,根本無從選擇。現在他擔心的就是東線發生什麽變故!聶士成他們掩護地從平壤到安州一線,是禁衛軍的退路和補給線。雖然現在的補給也相當有限,這個時候兒的陸上補給耗費大而運得上來地少,他打仗用的也大多是這一年多拚命儲存的老底子。但是作為一支軍隊,始終有條通路和四面斷絕的感覺完全不一樣。特別是作為禁衛軍這支新軍,恐怕現在高昂的士氣和戰鬥力就要大打折扣。
更重要的是。東線有什麽不測,就要打亂他的全盤戰略安排!他需要進退自如的地位,逐個對付敵人,而不是被對方逼到鼻子下面!
可是作為上位者,自己是絕對不能有絲毫動搖疑慮之態落在屬下眼中的。從開始到結束。最大的壓力,也就是他一人承擔而已!
聽到陳金平反問,他只是笑著拍了拍他肩膀:“安瀾…………水師戰敗地時候兒,你在哪兒?”
致遠號戰沉,鄧世昌殉國,是這些他的前部下心中永遠的痛。大雨當中。陳金平沉默的一下:“屬下在平壤後路…………當時恨不得能身代鄧大人。”
徐一凡也收斂了神色,一指對面瑞興府:“報仇的機會就在眼前!我當時立誓,致遠號一條船,就要一萬鬼子的命來換。還有經遠,揚威,超勇…………不快點收拾這裡,怎麽轉兵去殺更多的鬼子?敵人多得很,要多殺點地話,就要你們抓緊時間!然後隨著我轉戰天下!”
一句話就激起了陳金平本來就已經高昂的鬥志,他猛的一擦臉上的雨水:“就八月二十四日!屬下將勝利,親手送到大人的馬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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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順,黃金山腳下洋面。
夜色深沉,大雨淋漓。海上風波甚大,起伏不休。風架著雨霧,在翻湧地波濤上形成一道道的白霧,炮台上守夜的*,都忽明忽暗。
“楊大人,屬下也就送到這裡了…………風浪這麽大,大人是不是稍歇一下,等風雨停了再出海?”
在海灘上,一群人披著油布鬥篷,正在殷殷送別。海面上有一條小火輪,正在隨波起伏,船上水手都在冒著大雨固定索具,偶爾看一眼海面,臉色都有點倉皇。
這位從天津匆匆趕來的楊大人,一副文人的模樣兒,可膽子真夠大的。不僅冒著風濤,黑夜行船到了旅順,氣兒都沒喘勻,還要在這樣地氣候天色下,趁夜渡海,直奔朝鮮境內的鐵山!
他們是命不好,給點派了這麽一個差使。就算不碰見鬼子的巡洋兵船,也難說有沒有命能到!
給楊士驤送行的是北洋沿海水陸營務處的會辦道員龔照嶼,作為在北洋浮沉了十幾年的官員。他也是給這場戰事捧到這個位置上面的。原來他不過旅順船塢事宜的總辦,徹頭徹尾的事務文官。甲午戰事一起,水師上下已經縮回威海,陸師雖然也調了幾個營頭過來,但是沒人願意出來負責。誰也擔不起戰敗的責任。最後將他捧了出來!他也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幾次請李鴻章調派大員來旅順坐鎮,或者將自己職位移交給陸師將領。可是北洋中樞已經亂了方寸,誰還來管他。他也就只有認命當這個送死地官兒了。
楊士驤昨夜趕到,他還以為中堂開恩,讓楊蓮房來接他的位置,卻沒想到這楊士驤和瘋了一樣。居然是要連夜偷渡到朝鮮境內的鐵山!
握著楊士驤的手,也不知道是擔心他的安危,還是想到自己的前途莫測,龔照嶼的眼淚都快下來了。
這個時候楊士驤卻披著鬥篷。只是抬眼看著頭頂的黃金山炮台。低聲問道:“守炮台地,是禁衛軍的人吧?”
使才了解地首尾,前面實在不知道哇!”
楊士驤淡淡一笑,大雨夜色當中,他臉色憔悴,眼睛紅紅的:“給他們守也罷…………老哥,在朝鮮消息未曾傳過來之前,旅順萬萬不可有失!兄弟說句擺在前面的話兒,要是獨獨咱們北洋一個敗報又一個敗報傳出來,而其他地方還是傳捷。負擔責任的北洋大員,中堂就要他們的腦袋!”
一句威嚇的話嚇得龔照嶼臉色更加蒼白了幾分。連安居燕坐,風流儒雅的北洋智囊楊士驤都冒這種奇險不知道去做什麽了,李中堂要砍人腦袋的話兒,那還真不止是說說而已!
慢著…………楊蓮房的話中意思是不是,如果其他地方傳來
消息,他們旅順這裡萬一有點什麽不測。責任就小了
都是官場打滾這麽久地人了,聽話中深意的本事都是一流。龔照嶼疑惑不定的看著楊士驤,眼珠轉來轉去。楊士驤淡淡一笑,拍拍他的手背,說出了最掏心窩子的話兒:“龔老哥。你以為兄弟瘋了?兄弟這還不是為了我們這個北洋奔走!成敗毀譽,都不計較了。離了北洋,我們這些人什麽都不是哇!兄弟跟在中堂身邊那麽多年,跟著中堂名滿天下,但是也怨滿天下!走到這一步,退下去也難哇…………多少人跟著北洋有吃有喝有權。兄弟就是為了這些放不下這權位的人奔走啊!今天風浪這麽大,還是要舍了這條命前行,怕的是遲一步,在鐵山碰不到該碰見地人!”
說罷,就是一拱手,轉身就上了那條小火輪。火輪的機器已經鼓足,嘟嘟的噴著黑煙,就要起錨和風濤搏鬥,龔照嶼呆呆的站在那裡,只是拱手。楊士驤又轉過身來,雙手放在嘴邊,用盡平生氣力大喊:“老兄!今天是八月二十二,八月三十日之前,旅順萬一有變,說什麽你也要撐住!旅順一帶,萬不可失!”
;.什麽變故?”
楊士驤卻再不回答,轉身下了船艙。
岸上一乾人等,都傻傻的看著那條小火輪啟航,沒入了風濤當中。海濤拍岸,風雨呼嘯,每個人身上心上,都是冰冷。
這條火輪,在海上劃出了一條筆直向東南地航線,直奔離鴨綠江口並不遠的鐵山,明日天明之前,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就能抵達………………
在離這條火輪相隔數百海裡的地方,另外有一支龐大的艦隊和船團,正在以與它截然相反的方向,直撲大連灣!也是在明日天明之前,就能到達他們跨海奔襲地目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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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堂!”簽押房門猛的一下被踹開,就看見張珮綸氣得渾身發抖,舉著一張邸報就衝了進來。
簽押房內已經聚集了前來回事的北洋官員僚佐,聽見這個動靜,都停住了動作,只是看著張珮綸直直的衝進來。
李鴻章端坐在公案後面,他已經收拾起在自己內宅書房的沮喪老態,神情莊重自若的坐在那裡,提筆批著公文。看見張珮綸進來,他也是一怔:“幼樵,怎麽了?”
張珮綸臉色鐵青,手一揮:“都出去!”
他當年就曾經當過欽差大臣,朝中清流首領,現在又是李鴻章女婿的身份。一般北洋僚佐,還真沒有敢和他叫板的。往日張珮綸儒雅,也不大參與北洋具體事務。現在這麽一發威,所有人都訕訕的準備退出去。
李鴻章卻一拍公案,板著臉大喝:“幼樵,你怎麽這麽輕狂?我的簽押房,也是你胡鬧的地方?撒脾氣到其他地方去!都在這兒,看他要說什麽!”
那些北洋僚佐全部站住,走又不是,留又不是,說不出的尷尬。誰知道你們丈人女婿在一起鬧什麽意氣,這家務事也要咱們當屬員的評理?
張珮綸掃視一眼,將那邸報拍在桌子上面:“朝廷為什麽發邸報,說準中堂所奏,調離葉志超衛汝貴兩員離開平壤軍前,陸路回京議處?中堂,難道你真準了楊蓮房那喪良心的主意?”
李鴻章臉色大變,拿起邸報匆匆看了兩眼,拍案大呼:“蓮房誤我!”
張珮綸冷笑一聲:“那奏折不是中堂您發出來的?”
李鴻章已經呆坐在那裡,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張珮綸定定的看著他,忽然一拱手:“中堂,楊蓮房這是在把你朝絕路上面逼啊!就算中堂不知道這件事情,這滿室僚佐…………”
他環指了一圈,咬牙大聲繼續:“…………也就是他們!就是中堂您親手養育起的這個北洋團體!數十年,這個團體已經牢不可破。什麽事情的考慮,也惟有從這個團體出發,完全視大義於無物!沒有他們形成一股合力配合…………我們就算這事情全是楊蓮房做的吧,沒有他們這些北洋既得利益團體的支持,楊蓮房能有膽子冒中堂之名發折?沒有他們的支持,楊蓮房能從掌印司員手中拿到中堂的關防?只怕中堂您也是睜一隻眼閉一眼,想阻止卻又沒阻止罷了!中堂,這是國戰!”
說罷, 他猛的拂袖,轉身就要走。
“你去哪裡?幼樵?”
張珮綸回首苦笑:“中堂,北洋已經暮氣深重,這條船,看得早的人就該跳下去了。私誼是私誼,這輩子我都報答中堂不盡,我只有去徐一凡那裡,為中堂身後之事補救一二了!只有這樣,才是聊以報德!”
李鴻章輕聲叫住了他,他臉色蒼白,低低道:“幼樵,我給你調條火輪船吧,掛英國旗幟的,讓你最快時間到平壤…………我老了,離不開這條船了。看到徐一凡,告訴他一聲,我李老頭子瞧著他能做出什麽樣子來!”
張珮綸微笑拱手,一揖到地,轉身便行。
簽押房內一片安靜,李鴻章蒼白著臉,又批了一份公文,仿佛一切如常。這份公文批完,他突然哇的一口血吐了出來,那些屏息靜氣的北洋僚佐忙不迭的湧上:“中堂!中堂!”
李鴻章卻借著吐血一拍桌子站起來,嘴角猶自殷紅:“好好好…………我李鴻章成就了北洋,最後也毀於北洋,真是好圓滿!真是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