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您瞧著這事兒…………”
翁同禾穿著):.邊亦步亦趨的走著。眼觀鼻鼻觀心,看也不看在光緒周圍跟著伺候的太監宮女們一眼,一副有德老臣的模樣。
光緒仍然是那副樣子,風一吹就能吹跑也似的瘦瘦身子。背著手垂著腦袋,像是萎了半截兒的豆芽菜。滿清努爾哈赤家族從建州開始的血統,經過兩百多年的延續,已經脆弱而混濁,再沒有了當年縱橫關外的風采。
頤和園內,一片蕭瑟的秋景。浩淼水面,只有半塘殘荷,還在苦苦支撐。水面泛著青黑的顏色,秋風一過,一圈圈水波緩緩漾開。
光緒已經穿上了灘羊皮的袍子,外面再加上裘皮馬褂,元青色的綢面。這麽多衣服加在他身上,更顯得他加倍的消瘦。他的臉色也好看不到哪裡去,泛著的都是灰黃的色彩。血色淡得幾乎都看不見了。只是在目光當中,偶爾才有一種病態般燃燒的火焰一閃。
他低低的咳嗽兒了一聲,擺擺手,跟著他的領班太監發出了呼哧的聲音,十幾個太監宮女一起躬身又退了遠一些兒。光緒這才轉過頭來,看著身後這個一直對他忠心耿耿,幾乎是看著他長大的,有時光緒還稱為“師相”的一臉嚴剛的老人。
光緒目光一閃,多了一絲溫情:“老師。你這):.您有十幾年了吧,都毛了邊兒啦,今年只怕更寒一些,朕……當學生的,再送您件新的吧。”
翁同禾眼圈微微一紅。還是穩住了聲音:“皇上,只要您振作,就算老臣穿百家訥衣,身上也暖烘烘的。”
光緒淡淡一笑,轉回了頭:“振作?…………朕也念著啊。大清時報那個譚書生,最近寫的東洋日本明治皇帝的傳略,還有東洋日本尊王攘夷開化歷史,朕都瞧著呢…………咱們從春秋就有地大義。結果給海東倭人學了去,還學得這麽好!老祖宗的東西都是好的,可惜咱們都忘記了…………”
翁同禾一看是話縫兒,下意識的回頭看了一眼遠遠退開,完全聽不到他們對話的太監宮女們。壓低了聲音:“皇上要振作,眼下就是有機會!再不能容我們錯過了!”
他像是再咬鋼嚼鐵一般,一個字兒一個字兒的似乎是從心口裡面蹦出來的:“…………滿朝上下,再沒有人料到徐一凡以一個不尷不尬的名義,老佛爺親揀地榮祿壓在上面,朝鮮更有開化黨倭人作亂之時。他還能在旋不容踵的時間當中。練出一支強兵,雷霆一般平息了朝鮮的暴亂!節略老臣都已經細看,幾天當中,他縱橫來去數百裡,整個朝鮮,從日本到倭人。都莫可誰何!這八千精銳,
也是見過血,上過陣的虎賁!”
光緒不動聲色,只是立住了腳步,靜靜的聽著。
“…………最妙的是,這徐一凡不是有根基的人,不是老佛爺使出來的人,反而處處遭到老佛爺的忌憚!要不是立下大功。現在更名動天下,早就給裁撤了這支別出心裁的禁衛軍了。既然不能明來,接著就是暗逼。李鴻章兩萬多軍隊入朝,這樣大地調動。朝廷聽之任之,也未嘗沒有利用李鴻章逼垮徐一凡的心思。數萬久練淮軍對八千新成之軍,徐一凡這個三等子爵兵部侍郎欽差大臣對李鴻章這個一等伯爵協辦大學士北洋欽差大臣………怎麽看都是強弱懸殊,更別說李鴻章久歷官場多年,已經是國之重臣,勢力根深蒂固。而徐一凡不過才竄起年把,背後無依無靠…………皇上再不給他撐腰,徐一凡就要垮台!”
光緒垂下眼睛,頭也垂得更低了,下意識的輕輕踢著湖邊一塊太湖石。臉上的血色,卻越發的淡了下來。
“……此時皇上不給他撐腰,誰來給他撐腰?皇上褒獎功臣,那是天經地義之事。誰也挑不出毛病出來。滿朝清流,更是仰望皇上聖德。李鴻章中法戰事芶且敷衍,這次復出朝鮮又如此跋扈,朝堂上下,早就道路以目。皇上應該下旨,為朝鮮事權歸一,更免得淮軍入朝京畿空虛,調禁衛軍入衛京畿…………”
聽到入衛京畿一詞,光緒臉上肌肉突然一抽,眉毛都皺得緊緊的,下意識地就想搖頭,翁同禾卻又快又急的接了下去:“…………禁衛軍入衛,必然要重整!請老佛爺調派旗人貴冑子弟充實禁衛軍,皇上隻管認可,咱們一個人也不朝禁衛軍裡面塞。老佛爺想必也只有點頭……一個禁衛軍,可以解決多少旗人子弟生計?這等旗人事業,就算老佛爺也違逆不了眾意!”
光緒臉上肌肉一松,換了沉思的神色,細不可聞的自言自語:“旗人繁衍日廣,缺差使,缺錢使,已經哭鬧幾十年了…………可是這麽多旗人進去,餉呢?朝廷哪裡有這筆錢?老佛爺萬壽,朝廷早就河乾海落了…………為旗人大計打算固然好,可是……”
翁同禾豎著耳朵早就將光緒的話兒聽得一個字不漏,臉上頓時就是胸有成竹的微笑:“皇上……徐一凡練這禁衛軍,又拿了朝廷多少銀子?”
光緒一怔,翁同禾早就掰著指頭給他算開了:“……開辦費一百萬兩銀子號稱是老佛爺內庫撥出,其實還是徐一凡在南洋籌的餉報效老佛爺萬壽的,老佛爺惠而不費地轉撥給禁衛軍當開辦費,天津海關指撥的每月十五萬的常餉,全都給榮祿截著了,半文錢也沒給徐一凡落下來,這近年以來,徐一凡等於是沒拿朝廷一文錢,練出了八千人的精兵!他也沒有地盤。靠地就是搜刮朝鮮和南洋籌餉一點底子。這樣的籌餉練兵奇才,全天下到哪裡找去?
禁衛軍要變成真正的旗軍,就少不了借重徐一凡籌餉,這個道理一說開,就怎麽也不能將徐一凡踢開。有了徐一凡做籌餉保證,禁衛軍就能容納更多旗人。這本來
而二。二而一的事情。徐一凡既然不動地位,更到輕重之地。他還能不知道這是皇上關照,誰才是他真正靠山?
禁衛軍入衛京畿,就算徐一凡不能再一手遮天。皇上,老臣說句打嘴的話,京師這些貴冑旗人爺們兒,多大本事皇上都心裡有數。禁衛軍又是他一手拉起來的,只要皇上關照著。禁衛軍大權必定還是徐一凡地,不管他到底是什麽名義!”
—
翁同禾已經說得嘴角都是泡沫,被風一吹,四下飄揚。但是他神色仍然是俯仰自得,精光簡直要從眸子裡面冒出來。
光緒也認真的聽著,臉色越來越青。
“…………皇上只要有一支精兵在手,緩急之時可待。天下都仰望皇上聖德。苦於國勢板蕩久矣,一旦有日皇上期待振作,詔告天下尊王攘夷,鼎新革故。京畿有可用之兵。天下有勤王之臣,皇上一生事業,何愁不能振作!”
翁同禾的收煞乾脆利落,只是目光炯炯的看著光緒。
光緒突然爆喝了一聲:“夠了!”
他猛的轉身:“老佛爺萬壽在即,你做如此驚人之言,又要調禁衛軍入衛京畿。還不是看著李鴻章現在又爬出來了。又出風頭了,你看不順眼罷了!你哥哥當年被李鴻章一份奏章終生不用,你們老翁家,對這個仇記得可深!禁衛軍回來,就分了李鴻章北洋的地位,慢慢的再削他的權。北洋要限制,李鴻章那個協辦大學士地缺你也瞧著許久了。你的心思,難逃朕的洞鑒!”
光緒瘦怏怏的身子。也不知道哪裡來這麽足的中氣。看著他神色俱厲,遠遠兒看著的太監宮女們面面相覷,卻又不敢過來。翁同禾卻神色不動,只是靜靜的垂首聽訓。
“朕對老佛爺孝養之心。天下可鑒!要不是老佛爺,豈有朕之大位,豈有現在我大清之煌煌盛世?你做此無父無君之言,到底是何心腸?要不是看你往日功勞情分,還一貫當差謹慎,今天不知道怎麽撞了一頭黃湯醉迷了心腸,就要你去伊犁走一遭!你走!朕這些日子不想瞧著你,牌子也別遞進來了!”
翁同禾恭恭謹謹的下了一個禮,舉著馬蹄袖齊眉,就想退下去。
光緒擺擺手,卻又叫住他,似乎還沒罵盡興:“你這人,真是越活越回去了,連你學生都不如!你瞧瞧你那個學生譚嗣同,還很有點浩然之氣,不像你這麽無父無君!他現在在哪兒?”
翁同禾仍然不動聲色,似乎光緒罵的不是自己,仔細瞧他神色,還能看出眼底的三分緊張,七分得意。自己地皇帝學生,也歷練出來了啊……
“回皇上的話兒,老臣那個不爭氣的學生譚嗣同,現在正奉徐一凡之召,在朝鮮禁衛軍中…………徐一凡和臣那個學生,是八拜刎頸之交,整日以聖人之學交相砥礪,是準備報效朝廷,報效大清,報效我皇上的。”
光緒仰首向天,眉頭皺得緊緊的,又擺了擺手:“聽說徐一凡和譚嗣同,還有一個王五,是桃園三結義來著?”不等翁同禾回話,他就自顧自的吩咐:“桃園三結義本來就是天下共仰地好事兒嘛,聽說王五雖然不文,但也是古專諸劇孟一般的人物。朕這些日子在讀太史公的遊俠列傳,也想瞧瞧這人物,你想想法子,看朕怎麽能悄沒聲兒的見見王五。說出去,畢竟是個笑話。”
到了最後,光緒平板的聲音當中,終於帶著了一點期待的色彩。
~~~~~~~~~~~~~~~~~~~~~~~~~~~~~~~~~~~~~~~~~~~~
如果說京城頤和園的秋色過於蕭瑟,那麽在朝鮮大同江兩岸的秋季,充滿地卻是一種奇異的活力。
這種活力,是在老大京城找不到的。
李大雄的到來似乎是個信號一般。更多地船,更多的人,通過各種渠道向大同江兩岸湧來。徐一凡花錢就像流水一般,在金錢所能及的范圍之內搜刮人才,準備物資。軍火也源源不斷的采購輸送而來。如果負責裝卸的小工們懂得各國語言的話,可以發現那些裝在箱子裡面。包著油脂地步槍,彈藥,格林炮,馬克沁機關槍,管退式野戰炮,軍裝,型背帶,水壺。刺刀,軍靴都打著各大世界聞名軍工廠的標記,甚至還有各國陸軍現役武器的標記。
徐一凡是欽差大臣,有著進口武器開出護照的權力,加上巨量的金錢撒下去,這些殺人利器就一船一船的運過來。其實真正算起來,扣掉滿清官場那些慣用的回扣,他采購武器的價格居然還比各地督撫便宜一些。
各種各樣搜羅地人才都趕了過來,比較奇異的是,他們不是直接投入到工地當中。而是塞入了各個學校機構。話說回來。徐一凡現在的所謂工業建設,也不過只是一點規模,就是一個修械所,一個迷你的小煉鋼所,一個火藥局,一點采煤和采金的工地。規模都可以稱得上袖珍。按照正常工業生產來看,這種規模完全無法做到降低成本,就是說全是在虧本經營。這樣的規模也無法容納他搜集來的大量人才,甚至三分之一都容納不了。
從英格蘭來的煤礦工程師,有經驗的采煤工人,德國的化學工業技師,美國地勘測工程師,煉鋼技師和工人。俄羅斯帝國的數學家,美國南方,英國蘭開斯特的紡織工程師,紡織技工…………都被一倍的薪水加上豐厚的海外津貼。李家擔保不論如何都支付他們十五年薪水和可觀的退職金…………這樣聘請而來。卻發現都被塞進了一個個學校,底下是同樣有點懵懂地留著辮子的學生。有大盛魁的學徒,南洋的華僑子弟,上海天津小工出身的人物…………他們共同的特點就不是士紳家庭子弟,出生貧寒,略識之無。稀裡糊塗的被大盛魁集中搜羅而來,通過大盛魁商路或者火輪
,又到了一個陌生的國家,坐進了課堂當中。上課可以拿!除了上課,還要進行嚴格地軍事訓練!近代工業化,對於組織者和實行者還有工人們的紀律性要求空前,而軍事訓練,就是教育這種紀律性的良方。西方國家通過殘酷的十九世紀民族戰爭地義務兵制度培育了這種紀律性,為工業革命做好準備,徐一凡從朝鮮開始,也艱難的開始。
各種各樣的課程都按部就班的開始教育,這些已經工業化完成國家的技師工人們傳授著他們的知識和經驗。雖然一開始都是笑話百出,狀況萬分。但是幸好辦學的都是南洋那些曾經被徐一凡救下來的辦華校的骨乾人員。他們雖然不懂得教技術課,但是辦學經驗都豐富無比,更沒有那些清廷陸續開設的教育西學的委員司事的官派,不少人還懂得一門以上的外語,和這些趕鴨子上架的洋人教師很好溝通交流。一片手忙腳亂當中居然也支撐下來了。
那些小小的工業建設,現在才看出來,徐一凡根本不想在朝鮮建設出一個工業基地出來,只是作為這些學生的實習場所!中國從來不缺乏知識分子,西方的基礎科學也沒有到高不可攀的地步,而一支不管多麽稚嫩,起步如何荒唐,讓徐一凡這個半外行來操辦訓練的技工隊伍,卻是這個老大國度最為缺乏的。
他在培育種子,培育整個國家未來工業化的種子。至於將來提供給這些種子怎樣合適的土壤,徐一凡自己都不大有把握。無論如何,他做了自己該做的事情。
除了這些很有些想當然,各方面都在摸索的技工學校。迅速成立的各種軍事輪訓隊伍卻是井然有序,號令森嚴。大批軍官從禁衛軍當中抽調而出,上次軍事行動當中表現優秀的士兵也得到選拔。軍官有參謀輪訓隊,下級軍官輪訓隊,炮兵騎兵軍官速成隊。士兵們有士官訓練隊。全是孔茨老頭子一手操辦。徐一凡親自下達鈞令。任何部隊長,服從孔茨的命令就有如服從他一般!
為了孔茨提出的士官設想,徐一凡還改變了大清軍製。大清士兵階層,原來只有馬兵戰兵守兵的區別。資深一點的就是正目副目。這些完全稱不上是近代士官,和軍官的待遇懸殊,和待遇最低的守兵甚至長夫待遇差別也不大。淮軍正目月餉不過四兩五錢,淮軍長夫(雜役)能混到哨棚大廚房的都拿得比他們多了。現下徐一凡配合孔茨,優秀士兵經過培訓可任正目副目,或者各哨各隊的目長。目長待遇和隊官持平,正目副目也翻了一倍的薪水。什麽近代士官的條例就望上面套就是了。不過說實在的,這種士官制度是為大規模義務兵役製準備的良方,徐一凡對於他現在這萬把人馬,根本就是只要沒死沒傷,十年之內就別想退役複員了,基本是當作職業軍隊來建設的。不過孔茨愛搬普魯士德意志的士官培訓制度,徐一凡也樂觀其成。
其實論起徐一凡現在真正的心思,他一半盯在日本,緊張的嗅著他們的一舉一動,一半卻看著國內,生怕這個時候再有什麽風吹草動,禁衛軍和他已經是樹大招風了,這種脫離大清官場體制的怪胎存在對於大多數清廷官僚來說就是罪過,再惹出什麽事情,或者和什麽勢力有聯合合流的趨勢,那就只有死得更快!就因為如此,他才對淮系如此不退讓,還扣過淮軍的總兵官。他現在就希望,這一年,大家就都以為我徐一凡被李鴻章欺負得和孫子一樣吧!誰也別同情我,誰也別可憐我,讓我安安穩穩把這年把的時間撐過去吧!
這鋼絲他走得是小心翼翼,但是該做的事還不能不做。除了建設自己各種各樣的班底,擴大禁衛軍的招募事宜,騎炮兵的編練事宜都要操心。自己後路那些花馬隊還要提前清掃乾淨,杜鵑已經眼淚汪汪的就等著去瞧她那個馬賊老爹了。自己的戰略情報系統也要建設,馬上就要在更大一張桌子上面打麻將……這種海外戰略情報系統的建立,除了苦命的南洋李家還能有誰?李大雄為這個原因才巴巴的趕來漢城。徐一凡已經抽空和他談了好幾次了,丈人女婿兩個人都是談得一臉凝重…………
不過,徐一凡就下意識的避開了自己那個二哥譚嗣同。他召譚嗣同來,自然是有用場的。不過那日碼頭一見,譚嗣同目光炯炯,裡面透出的意思讓他心裡沒來由的就是一寒。這些日子總是自己給自己找理由避開譚嗣同不談話兒。譚嗣同也沉得住氣,整日就在官邸裡面書空咄咄, 飲酒舞劍,似乎拿定了主意徐一凡是要求他的。
到了最後,徐一凡也知道,譚嗣同自己還是不能不見的。今兒一早起來,他就將自己收拾乾淨,一個從人也不帶,直奔譚嗣同獨居的小跨院兒。
才踏進院子,就看見譚嗣同的一套太極劍到了收式,緩緩收劍之後,他似乎知道徐一凡已經進來了,頭也不回的就大聲道:“傳清,你可知道你大禍臨頭了?”
徐一凡正準備和他打招呼呢,聽到他的話兒就是一怔,旋即就是一笑。自己哪天不是在風刀霜劍裡面過日子?無非就是淮系侵凌,朝廷忌憚之類的。不過譚嗣同的話頭總要應酬一兩句:“複生,兄弟愚鈍,不知道這禍從哪裡來?”
譚嗣同猛的轉身,劍眉高挑,疊起兩根手指冷笑一聲:“今日你再不找我傾談,我決拍拍手就走。但是你今日這麽早就來,也不算晚。兄弟送你一條門路,不僅保身保名,更能功蓋社稷!傳清,你肯不肯聽我說?相不相信兄弟我!”
朝鮮的天氣很涼,徐一凡心裡更涼。真的想掉頭就走。這個憨書生,不會真的幫我自己一個倒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