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當中,雪落無聲,在那些如岩石一般跪在那裡,穿的戈什哈身上,很快的就落下了薄薄的一層。
楊士驤卓立雪中,甚至以一種挑釁的眼光看著徐一凡。也不知道是吃準了什麽,盛軍的殘存士兵,呆立在四下,偶爾才發出一聲聲抑製不住的咳嗽,回音空空,卻讓這個山谷顯得更加的寂靜。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徐一凡身上。不知道過了多久,徐一凡才長長出了一口氣,鄭重向國再拜。
“聖上和太后天高地厚之恩,下臣旋歸於國朝不過兩年,就已經身加三欽差之榮銜…………臣…………敢不領旨!”
跪在徐一凡身後的仰一挺腰就站了起來,嘩啦一聲扯下背上大槍:“***,朝裡出奸臣白臉了!老子要告禦狀!”
離他不遠的楚萬裡一下跳起來將他抱住,卻當不住十幾個戈什哈都紛紛跳起,都想摘搶。楊士驤還沒怎麽,縮在一旁蔫頭搭腦跪著,也一同聽旨的葉忠君卻是一聲怪叫,連滾帶爬的撲到徐一凡腳下:“徐大人,徐大人,徐爺爺!這是楊士驤的主意,不關我們兄弟的事兒,旨意是什麽,咱們都不知道,求徐爺爺高抬貴手!”
這副將,就是再傻,也知道他們是來對付徐一凡的。徐一凡都能派兵圍了他們十天,現在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徐一凡這身後幾十條漢子都是殺氣騰騰的,要幹了他們不過抬抬手地事情。徐一凡已經做了初一,現在再做十五又如何?
徐一凡瞧瞧葉忠君,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扶著他一塊兒站起來。咳嗽一聲兒:“楊大人,旨意臣是領了,但是還有一份奏折請楊大人轉交,是臣在軍書旁午之中,給朝廷獻上的忠心…………朝鮮關聯我大清門戶。因為上次變亂。已經引起了一次交涉。千難萬難才簽了天津續備條約,現在朝鮮亂事又起…………如果小日本再起什麽由頭,那我們怎麽辦?繼續交涉?還有個了沒有?臣決定啟奏皇上和太后,陳說厲害,臣一定要將這裡徹底平了之後,就立刻奉旨上路,再去闖闖日本!
這是邊臣的一點心血。就請楊大人帶回去——我這裡電報不通哇!通過中堂轉奏太后和皇上,臣在朝鮮一邊剿匪,一邊靜候消息…………楊大人,拜托了!”
說著就從隨從手中接過一個奏事匣子,雙手遞給楊士驤。他已經有了單銜奏事的權力,卻偏偏還要通過李鴻章周轉。說實在的,李鴻章幫不幫他遞折子,他也不怎麽在乎。
徐一凡說這個話兒。早在楊士驤意料當中。他要馬上抬腿走人,那才奇怪了呢!聽罷也只是一笑:“好,
兄弟就替老哥跑腿一回…………該放我們走了吧?”
徐一凡一臉大是驚愕的樣子。雙手連搖:“這成什麽規矩?楊大人在我的地頭出了事情,這樣回去,豈不是要把我徐一凡羞死?不把楊大人將養好了,不把傷害我淮軍弟兄地暴徒凶手拿過來明正典刑,我怎麽有臉見朝廷,見中堂,見淮軍同仁?當不得當不得!”
他在那頭演戲,後面地戈什哈也全明白了。一個個低著頭不敢吭聲,就楚萬裡在那裡忍笑,仰也是一臉佩服地看著徐一凡——大人以前也在道上混過?這平地摳餅,空手拿魚的無賴勁兒是從哪裡學來的?生生的就把楊士驤又綁架走了!什麽時候送他回去,慢慢瞧吧。
正在胡思亂想,就看見徐一凡掉頭衝著他吩咐:“仰!快準備車馬,發放糧食,軍醫收治傷損弟兄,殉國的也妥善掩埋了…………吃苦頭的弟兄,不論官職,一人再發五十兩湯藥費!快去辦!這邊淮軍弟兄們有一個不滿意,小心你兩條狗腿!”
仰極漂亮的撣撣袖子,一個千就打下來,扯著京城旗人特有地又親熱又殷勤又爽快的嗓門兒:“是嘍大人!標下給您辦得妥當!”
徐一凡軍令一下,幾十個戈什哈立即行動,大車也趕進了山谷,馬上發毯子架大鍋,燒水放糧,傷員抬上了馬車,凍瘡給藥。盛軍這些殘余早就給凍餓傻了,就算明知道就是這些家夥將他們圍了十天,連死帶傷一大堆,現在也只能半死不活的隨著他們**,罵一句的勁兒都沒有了。就連葉忠君也是一手熱湯,一手烙餅吃得香甜。
徐一凡卻是另外一番做派,也不嫌楊士驤髒臭,把臂親扶著他送上一輛裝飾最豪華,裡面最舒服的馬車,據說是當初北朝鮮一個什麽道節度使的。
“蓮房兄,當日京華煙雲,我們兄弟倆也曾經把臂同遊。現下又在朝鮮重聚,到了平壤,自然是要好好兒喝兩杯的,兄弟的家就是蓮房兄地家,再不用客氣…………兄弟還有多少大事,要和蓮房兄請益呢!”
楊士驤也氣度不減,笑著應酬了兩句。進了馬車,眼見著徐一凡親手替他打簾子,突然看著徐一凡,淡淡地問道:“傳清兄,這一關讓你過去了。半年之後,一年之後呢?到時候兒,朝鮮總該事了,到時候,你又將如何自處?”
徐一凡回答他的,只是淡淡一笑,將簾子放下,手一揮,七八名戈什哈就護送著馬車上路了。
車廂內,楊士驤低低咒罵了一句:“看你今日跋扈,將來卻不知死所!”
車廂外,徐一凡卻也低聲罵街:“要是憑你們能把這個國家弄好,我又何至於此?***累得慌!”
楚萬裡在他旁邊伸了個懶腰:“好家夥,這麽一通折騰…………大人,這總算是折騰完了吧?”
“眼前事了,狂風巨浪。還在後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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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緒十九年十一月中,北
事又起。東學黨余孽和舊黨流亡夥同作亂,在大清兵力地夾縫當中,殺官扯旗造反,來去如風,打起了清君側,除奸邪地旗幟。
在中日才簽訂了天津續備條約之後,朝鮮依然平靜不下來。就連大清北洋的高官楊士驤和三百精兵。都曾經被這些亂黨伏擊。一度被困。
北朝鮮亂事起後。在北的徐一凡,在南的葉志超,都號稱揮軍痛剿,綏靖地方,以安藩國。可是真實的動向是葉志超的淮軍大隊又退回了漢城附近,準備度冬。倒是一封封續請大餉的電報不斷的向天津,向北京發過去。
而徐一凡有些成效。號稱冒死血戰,擊潰數萬叛匪之後,才救出了楊大人。現在楊士驤送回平壤壓驚,他地幾份奏折送到了漢城。徐一凡也沒有當初幾日安定朝鮮地威風,只是叫苦,禁衛軍餉源不繼,亂賊也是越剿越多,一時只能謹守大同江附近。和維持南北一點點交通。盡力不讓亂事蔓延。但是也在奏折裡面誇下海口,老佛爺明年萬壽之前,一定平定了這些麽魔小醜。為太后老佛爺萬壽賀!
地方不靖,作為邊臣,實在責任未了。聖諭一進恭領,一旦朝鮮這裡稍稍有眉目下來,立即起行,到京城請訓,漂洋過海,執行協和日本地使命去。
徐一凡的電報是在十一月下旬傳到的天津,再當日送北京。朝廷這次電諭回來很快,葉志超也再不敢向平壤封鎖消息了,飛馬急送過去。
電諭煌煌,上稱朝鮮平靖關系藩國大事,請訓協和日本之事,可稍稍延後。徐一凡轉任朝鮮北路會剿大臣,務必要限期平定北朝鮮亂事!南路會剿大臣是葉志超,上諭也沒規定他們倆到底誰領導誰。
徐一凡數了數,現在他還是個布政使,底子就三品的本銜,但是大臣差使已經有四個了。南洋宣撫,禁衛軍練兵,對日協和,朝鮮北路會剿。按照這一年平均加兩個的速度,到時候他的稱呼可就又臭又長了…………
同電諭一起而來的還有李鴻章一封私信,打開一看,就幾個字:“送歸楊蓮房!”老頭子看來是有點動了意氣,但是似乎也暫時決定認下這個眼前虧。徐一凡這麽膽大包天地人物,國朝二百來年沒見過,一時又不好扯破臉,隻好慢慢等待時機再收拾他。但是沒人認為這個二百五料理不下,到了最後,等待他的只有最淒慘的命運!到時候首領能不能保住,還在未定之天!
這封信徐一凡只是笑笑就隨手撂到一邊兒。北洋現在退了一步,朝廷至少是太后那一塊兒也認了這個啞巴虧,大家都先瞧著,將來有徐一凡好看。
淮軍名正言順的退了下去,他們是來朝鮮享福的,又不是來打仗的,餉不到手,絕不前進。葉志超威望大損,現在雖然還頂著欽差朝鮮南路會剿大臣的銜頭,但是底下各個營頭的統帶都不再服氣他了,大家自己暗鬥了起來。論心說,葉志超前些日子也地確太過得意了。
淮軍休息,徐一凡可沒休息!這些日子一直在繼續奔走勞碌,基地建設不用說。各種軍事訓練學校,技工學校,一天課都未曾停。一批批軍官士官參加輪訓。在南洋,在國內,新招募地一批南洋青年,和國內士兵,都通過大盛魁的陸路,南洋的水路,一批批地朝這裡運過來。準備再成立第二鎮,。他自己估算,甲午之前,第二鎮就算勉強成立,也沒有大用,但是作為他第一鎮主力的補充軍官和士兵,有大半年的訓練時間,也綽綽可用了!
糧食彈藥,都在一船船的運來積累上。沿著平壤向北,一路布置準備使用。總要有兩三個數萬人參加的戰役儲備量才稱足用。新的鎮參謀本部已經建立,不出意料是楚萬裡出任參謀本部長官,李雲縱擔任鎮統製,張旭州,陳金平分任兩協協統。禁衛軍炮標也已經成立,暫時只有一個教導炮兵營,裝備的是普魯士鋼製七五口徑管退野戰炮——最新式地家夥,老孔茨拉關系搞來的。不少國家現在野戰炮還是青銅的家夥——比如說日本。這個禁衛炮標暫時還沒有標統。行政領導暫時由楚萬裡兼管,倒是那個營長——新軍語頒發之後的稱呼,是那個意大利裔,奧地利成長的流浪軍官蘭度。巴托尼!
禁衛軍直屬騎兵標也成立了,但是也只是架子,一些軍官處理一些行政事務,並帶著百余名有相當騎馬經驗的士兵進行培訓。高層的人都心知肚明,這個未來騎兵標的主力現在在幹什麽!
楚萬裡這麽懶散地家夥。在新參謀部建立起來之後。都忙了一個不亦樂乎。比如帶著參謀軍官。在德國顧問地陪同在,在北朝鮮兵要重地做參謀現地旅行,參謀部地測繪司重新繪製北朝鮮的軍事地圖,儲備物資,調撥糧彈,制定緊急動員計劃,主持培訓…………忙了一個四腳朝天不著地。
李雲縱則是督促帶兵官們。只有倆字兒——訓練。射擊訓練,體力訓練,合同訓練……,無休息,無假期,無情面。拚命的訓練!打出去的子彈,夠整個大清一年全國打響之用,行軍的裡程。夠繞朝鮮一圈。合同訓練的那些條令,可以滲透到那些基層帶兵官的骨髓裡面去!
徐一凡除了要全盤照顧這一切之外,還帶著信任參謀本部情報處長官袁世凱袁知府。四下奔波在各處,朝鮮變亂是他一手發起地,也要控制在他規定的范圍之內!火頭向來是易起難收,很多事情不是薑子鳴和南允容想控制就控制得了的。他們沒法兒管,徐老子來替他們管!任何超出底線的暴亂,都及時果斷的調兵前來鎮壓,禁衛軍壓倒性的火力,精良的訓練,高昂的士氣,讓每一次鎮壓都變成了良好地實戰訓練————對朝
理形勢的了解,寒帶作戰經驗的獲得,兵力地調度配沒有比這更好的練兵手段了。
這樣的行動,每次都乾脆利落結束,每次都是壓倒性的勝利。也敲打了南允容他們,到底誰才是他們的主子!沒要多久,南允容就基本上事事請示了,加上薑子鳴他們在旁隨時監視,朝鮮亂事,徐一凡始終可以控制在手中。順便還建立了戰術情報系統,在北朝鮮各處,都布置了情報網絡————帶袁世凱跟在身邊不是白跟著的。至於未來甲午之戰和整個團體的戰略情報系統,徐一凡另有打算。對袁老哥,就算睡覺的時候兒他都是一個眼睛睜著提防呢。無關袁世凱的忠心程度,純粹是個人好惡。
忙碌當中,時間過得飛快,轉眼已經是到了十二月。朝廷那邊的消息也終於送到了徐一凡手中。
這個時候,已經完全是天寒地凍,就連那些起事的亂民,也開始有氣無力。天兒太冷了,大家都要過冬啊!淮軍更不擔心他們北上來什麽陰的,大冬天的,這個時候行軍作戰,還對付徐一凡那個天不管地不收的二百五,才是腦袋壞掉了呢。
朝鮮北部,大山銀白,河水凍結如鏡。千山鳥已飛絕,萬徑人蹤湮滅。從臨時扎下的帳篷向外望去,莽莽~
徐一凡抱著手爐坐在帳中,恍然才發覺這一年過得好快!明年,就是甲午之年了………自己篡清道路上面,最重要的一年!自己準備好了麽?而甲午,還會是原來的甲午了麽?
再瞧瞧自己,手腳凍的皴裂,這些日子的奔走,好像也結實了許多。臉上用菜刀一天刮三次,蓄的須也有點模樣了。比起原來那個走路輕飄飄,渾身三不著倆,一副都市亞健康身板兒,牢騷比本事大的廢柴小白領,似乎就已經是完全的另一個人了。
時間過得好快…………
他彎腰走出帳篷,大雪當中,幾個戈什哈雪人一般的守在帳外,一動不動。再遠處就是馬上的巡哨,沒輪到任務的那些親隨,喂馬的喂馬,休息的休息,無論坐還是站,卻都還是保持軍姿,洋槍也始終在身邊,一聲令下,隨時可以出擊!
跟著他這些日子奔走,這些戈什哈儼然已經是騎馬老手,寒帶天氣也對付不了他們。神態動作,已經有了絕對老兵的做派。看見徐一凡出來的,都肅然立正行禮。
在營地一角,下值的仰那小子,正脫光了脊梁,一邊凍得嗷嗷叫,一邊拿雪擦身子。幾個家夥也跟著他學。每個人都消瘦結實,身上子肉跟鐵鑄出來似的。這些家夥擦過了雪,就在雪地裡面擺出拿大跤的姿勢,勾腿拉手的摔成了一團!
看見徐一凡出來,仰一腳勾翻對手,還笑罵:“老子正經天橋老常家跤場練出來的,你們這些莊稼把式,回去再和師娘學倆手吧!”
放倒對方,他軍服也來不及穿了,提著衣服就一路跑過來,立正行禮:“大人,您要去哪兒?”
連仰這小子都歷練了出來了,自己的軍隊想想就知道,該是什麽樣子了。
時間真的過得好快…………
回首向來處看,早已模模糊糊,向遠處看呢,也是混沌一片。徐一凡沒回答他的話兒,信手將平壤送來的急報扔在風中,寒風夾著大雪一卷,飄飄揚揚的就向東去了。上面滿紙的關於朝廷的諭旨和對於他的處置,他甚至都沒有看完。
東方天際蒼灰,山的遠處是海,在海的那頭,蹲伏著一個小而堅韌殘暴的國家。雖然歷史已經因為他而改變了,但是他還是毫不懷疑,就在明年,這個國家生聚十年的金戈鐵馬,將浮海而來,做亞洲未來百年的國運之戰!也是他徐一凡的命運之戰!
他一笑踹了仰一腳,這些上位者的姿態舉動,現在早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笑罵道:“你小子,凍死了宗人府還要找我算帳呢,穿上!真不怕冷,讓你光屁股背步槍上哨守夜去!”
仰也笑:“宗人府…………喝!轉眼快過年了!每年這個時候兒, 大家都要分旗領銀子了,過年的節賞,孤兒寡婦的紅賞,溜餑餑,設糖供,炸鞭兒,吃鐵蠶豆守歲……我姐每年這個時候兒都親自下廚,給我燒一大桌子!我姐現在…………想起來,怎麽就是好遠的事情了呢?”
他在那裡穿衣服,徐一凡的臉色卻沉了下來,聽他說著那些旗人過年風俗。他差點忘記了,這小子還是個旗人!當初收仰,也是禁衛軍沒有旗人實在不像話。讓他當貼身侍衛長,也是這個意思。他徐一凡,卻盯著的是旗人天下!這個他們竊取二百余年,越來越糟踐得不像樣子的天下!
他皺皺眉頭,又放緩了神色。歪著頭想想,又要過年了…………不說還好。一說這個詞兒,一種莫名的情緒就席卷了上來,自己是個離家上百年的遊子啊…………以前過年的通宵麻將,爸爸媽媽的小紅包兒,家常口味的菜,幾個朋友胡吃海塞到處鬼混…………
他眼圈突然有點熱,轉眼又想到自己在這個時空的家。幾個女孩子,也在等他回去過年吧?
他猛的轉身,大聲下令:“走!回去,過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