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年節的時候兒,江寧滿城裡頭,卻是一片愁雲慘霧。````往常到了臨近年關的日子,八旗每旗左右兩翼,總計十六個參領房,那該是擠得水泄不通的。每家的旗人姑奶奶扯著負責發旗餉的佐領爺們兒爭論著銀子成色。銀子調換銅錢的話,更是大罵摻這麽多沙錢小錢。當年祖宗都是給皇上立過大功的,架得住你們這麽狗眼瞧人低!
沒辦法,年節太壞,旗餉是不停的縮水,不能不計較。光緒六年,這年節皇賞,就整整兒的砍了一半下來!多少人家,等著這點兒錢過年還債來著!老爺們兒不好意思到參領房鬧,隻好旗人姑奶奶出馬。每到年關,這參領房門前,大腳片子的姑奶奶叉腰罵街,已經是一種景色了。
往常的日子裡,領錢糧的時候兒吵歸吵,鬧歸鬧。可大家夥兒還是歡天喜地的,旗人本來就禮節兒多。這時候,只要兩撥人碰面,那就瞧著此起彼伏的請安吧,吉利話兒更是說得震天響,每家院子裡頭都擺著糖供,嘴裡不說,大家可都在心裡比較,你家四尺,我家就得八尺!爺們兒除了吃錢糧沒別的事情,家務又都是女人的,多是穿著一件小棉猴,利利索索的,這個時候就開始比放鞭炮煙火的花樣。放得不如人家熱鬧的話,五六十歲白了頭髮,身上多半還有爵位世銜的老頭子,能氣得回家一天吃不下飯!漢城裡頭,都是年關才放炮仗,在滿城,前半個月就放得煙霧騰天了!
可是往日這熱鬧景象,在光緒二十年二十一年交接的關口,卻完全不見了蹤影。十六間參領房冷冷清清,門敞著,桌子上面灰半寸高。偶爾有姑奶奶懷著僥幸來瞧一眼。接著又擦著眼淚離開。家家門都閉著,大黃狗拴在門口也打蔫兒,有人經過叫都不叫一聲。街上偶有行人,互相對視,都是慘淡著容色搖頭。
玉昆,逃了。皇上。不要江蘇這兩個地方四萬旗人子弟了。徐一凡這個人,只要長眼睛的都知道打著什麽心思。怎麽還會管他們!最怕的還不是這個,當初這江寧城,在鬧長毛的時候兒就屠過一次滿城,萬一這天殺星徐一凡再來這一手,大家也只有隻受無辭!
氣數盡了,就是這麽淒惶!
這些天下來,滿城離斷糧斷柴斷水也差不了多少。想跑,可又不敢離開滿城半步。現在還算是有白斯文派的江寧府壯班在外頭維持秩序,要是出了滿城。誰知道會發生什麽事情!再說。能跑到哪裡去?滿城裡頭,已經有鰥寡孤獨的老頭子老太太懸了屋梁。他們志拙了。可剩下三萬多老小不能一起抹脖子啊!走投無路之下,滿城耄耋。聚在一起,準備上一個公稟給徐一凡。死也好。活也罷,總得有個說法,好過這樣不死不活的拖著!
這些耄耋當中,伯爵有四個,子爵七個,男爵更多。旗人熬資格,除了頂子,還有世爵。雖然末世這爵位可憐得很,伯爵每月名義上才有二十兩地爵賞,真拿到手,一年差不多才二十兩。可是這麽多爵爺湊在一塊兒,聲勢可也不小。公稟肯定是無法直接遞到徐一凡公署裡頭,這些爵爺們找了門路先遞給白斯文。白大知府對這種事兒怎麽敢做主!袁世凱來例行了解滿城動向,白大知府矛盾上交,請袁世凱轉稟徐一凡。
饒是如此,白斯文在這件事情上已經算是仁至義盡,盡管一頭冷汗,還硬著頭皮將公稟交上去。畢竟是三萬多條人命,不能眼睜睜的瞧著他們餓死在滿城裡頭哇!
結果如何,徐一凡是不是雷霆大怒,誰也沒有底氣兒。
直到昨天,江寧府才派來一個壯班班頭。
往常一個小壯班,進了滿城,誰拿正眼瞧他!不過這次,這班頭一來,合滿城跟捧鳳凰一般的將他捧進來,幾個伯爵老爺彎著腰跟在背後小心伺候,誰家還有一點好茶葉,好茶食,掃數都拿了過來,再湊了五十元的靴敬,心紅紙包著,捧在手裡都捧出汗了。
班頭叫王榮榮,往常最是小心謹慎的一個人,伺候差使最當心,要錢也不太黑,所以第一時間被白斯文留用了。這次卻一掃往日小心的樣子,大搖大擺地享受著眾星拱月的待遇,茶灌了一肚子,茶食一掃光,這才拍著肚子大模大樣地說話:“往常養了你們二百多年,現在知道報應來了?誰還能一輩子走在上風頭?說實話,我真是不想來。平日裡,瞧瞧你們那樣兒!什麽事情也不做,說當兵打仗吧,上戰場的還不是咱們?你們誰敢上去試試?到了月頭月尾,白花花的銀子就從天上掉下來了,知道老百姓交這點稅多不容易?犯了事兒,咱們知府正堂,還不能審你們!非要什麽佐領參領才能管,這算個什麽道理?再往前扯,什麽揚州嘉定的,那就更沒完了!”
當時那些伯爵子爵們,個個面如土色,不住點頭陪笑。膽小的差點跪下來。王榮榮這才笑罵道:“可是現在瞧著你們,又是可憐!說實在的,真給老子一把刀,讓老子來砍你們這些老梆子,還真下不了手!算了,不為難你們了,大帥開恩,準明天早上洋人鍾點十點在督署接你們公稟!一個個給我小心點兒,這歲數不要都活在狗身上去了!誰敢負屈含冤,誰敢言語衝撞咱們大帥,老子下不去手也變得下得去了,一個個請你們去奈何橋見榮祿!”
一幫滿人老頭子忙不迭點頭,說話都結巴了:“我、我們什麽人,敢得罪徐大帥!”機靈點兒的趕緊遞洋錢給王班頭,王榮榮接過來掂了掂,嘖嘖嘴丟回去:“算了,知府大人有交代,大帥的章程,要給咱們這些吏員定班次定品級,十不留一,留下地一年拿的餉銀抵一個實缺縣太爺地養廉錢。錢不算太多。可比以前一年八兩地工食銀子翻了二十倍還多了。也乾淨,還是長久飯碗!這個時候,收這個玩意兒,是害我還是怎麽的?”
咣當一聲,遞洋錢地老頭子還是個子爵,頓時就跪下來磕頭如搗蒜:“小人怎敢。小人怎敢!”
王榮榮哈哈大笑:“瞧你們這兔子膽兒!瞧瞧你們拿了二百多年鐵杆莊稼,可養出幾個成氣候的沒有?大帥就算不怎麽樣你們。這鐵杆莊稼,是準定沒有了,一幫老頭子,留點兒棺材本兒吧,咱們漢人講良心,落井下石地事兒做不來,拿了你們的錢,折壽!”
他今兒是威風到了極點。得意洋洋地就推開老頭子們朝外走,只是得意太過。多了一句嘴:“你們命好!皇上不管你們。要不是京城裡面有個格格巴巴兒的趕過來…………”
場面一下定格,所有老頭子地目光都投在王榮榮的臉上。王榮榮僵在那兒。臉色一陣青一陣白,最後狠狠給自己一嘴巴:“我這破嘴!”推開眾人。頓時落荒而逃。
幾個老頭子對望一眼,眼神裡頭都是不解:“京城地格格。誰啊…………”
昨兒郊天大赦,大概就是這個場面。今兒個滿城就是一掃這些天冷清淒慘,街上路斷人稀的景象。城門口擠著的滿滿都是旗人子弟。一個個兒都擠成一團,神色又是緊張又是興奮,除了期待更多的還是擔心。一幫耄耋,穿著大衣服,戴著大帽子,朝廷的頂子不敢戴了,空在那兒。老頭子們人手捧著三柱香,大冷的天氣,滿頭都是大汗!這一去,可是關系到三萬多條人命!
江寧城新出爐的紅人白斯文白大知府的轎子也到了,看到他來,滿城口黑壓壓地頓時就跪下了一片:“白明府大恩大德,我等粉身難報!”
喊聲當中,白斯文臉色蒼白的從轎子裡面出來,不知道是轎子悶還是怎麽地,他也是一頭大汗!一時好心,將他們地公稟轉了上去,結果還不知道如何,萬一有個什麽不對的,這責任一大半可著落在他身上!看著這麽一堆人,白斯文可真有點後悔!這麽些年地官,可是當到狗身上了,當官第一要務就是不擔責任,這種不二法門,自己怎麽就忘記了呢?
在轎子裡面,白斯文就已經拍了一路自己的腦袋了。轉念又是一想,徐大帥現在坐鎮兩江,看他舉止和那些心腹地動作,就是喜歡乾事情的。就怕你在自己位置上面混事兒,這幾天唐紹儀一個個面試各處聞令而來地吏員,每見一個,就聲色俱厲的警告:“兩江現在變了天色了!這事兒,你們心裡也清楚,本官也不怕說實話!如果還想保住飯碗,或者謀更好的位置,本官就一句話,你要乾事,還得乾正事!只要如此,大帥會保你們富貴尊榮!本官會時時刻刻盯著你們!”
也許這樣,也算勇於任事?
白斯文就這樣一陣慶幸一陣後悔的鑽出轎子,出來就看到跪著的一堆黑壓壓的人,城門洞裡,也一片片的跪了下來,男男女女,每人臉上都是最深切的恐懼,伏在地上,不敢抬頭。煙氣繚繞,恭迎聲中,竟然有抑製不住的嗚咽響起!
這種場面,大清二百余年,何時見過?
末世氣象…………
不知道為什麽,聽了一肚皮評書的白大知府心裡頭就冒出了這麽一句話。
鍾山虎踞,石頭龍蟠,可是這座城市,只怕是中國見證了最多王朝末世氣象的帝都!這大清的末世氣象,也要在這座城市最先預演麽?還是一個新的時代,就在這舊朝子弟的哭聲當中,將冉冉升起?不知不覺的,白斯文竟然忘記了心頭那點擔憂後怕,負手踱到了當先耄老之前,抬頭看著遠處:“…………這世上,還有長久富貴之家麽?想明白這個道理,你們就不用如此了……兩百多年前,崇禎爺,可比你們慘!喀的一聲兒,就吊死在那兒了,那會兒死了多少人哇…………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麽用!大帥如何處置你們,誰也不知道,可氣運如此,還有什麽說的!就走吧。各位老爺子!”
在督署簽押房裡頭,徐一凡也負手站在窗前。神色悠遠,似有無限感慨,翻湧心頭。好像在思考著末世氣運,到底在向什麽地方流動。半晌之後,他才神色凝重的低低自語。
“…………我瞧著那幾個丫頭有點不對勁兒。兆頭不妙,大大不妙!”
門外突然響起陳德壓抑不住的歡喜聲音:“李小舅子。你他媽可算回來了!聽說上海洋醫院全是漂亮丫頭,舍不得回來了?瞧瞧你,又白又胖!”
接著就是李星笑罵的聲音:“你他媽的不是小舅子!我們誰也說不著誰。再這樣叫我,老子揍你!大帥呢?”
陳德趕緊壓低了聲音:“不知道吵沒吵著大帥!趕緊進去吧,大帥見著你,不知道多歡喜呢…………”
“溥老四那頭叫驢呢?這麽些天沒見著貝勒爺,還真有點兒想他!”
陳德的聲音一下沉默了,徐一凡卻回過頭來。對著門外大喊一聲:“李星,給老子滾進來!住醫院久了。走路都象娘們兒了?”
門嘩啦一聲被推開。就瞧見李星大步走進來,啪地一聲普魯士式磕腳後跟立正。敬禮大喊:“大帥!李星歸隊!在醫院都憋死了!大帥有什麽活兒給屬下乾沒有,聽說大帥在兩江如此威風。屬下在醫院的心思跟貓抓的似的…………”
李星胖了一些,不過氣色極好。渾身滿滿的都是精力,一身軍服包也包不住。想起當初他在肅川裡身帶九傷倒下,躺在擔架上喃喃的叫著媽媽,真是恍若隔世。
這南洋地熱血富家子弟,硬生生在自己手下磨煉成了百煉長劍!
徐一凡笑著走過去,一拳打在他肩膀上,李星晃了一晃,笑著壓低了聲音:“大帥的大業,正是如火如荼地時候兒,屬下還舍不得死,還有什麽帶勁兒活兒沒有?打完日本鬼子,屬下總覺得有點沒勁兒,國內的敵人,只怕沒有小鬼子那麽硬了…………”
他既然是正牌小舅子,和徐一凡說話自然隨便一點。徐一凡瞅他一眼,壞笑道:“還想找小鬼子麻煩?有機會給你,最後送他們一程!…………今兒你來的時間不錯,等會兒就有一場好戲給你瞧瞧…………”
“什麽好戲?”李星興致勃勃的。他實在無聊得久了。
洋人教會醫院,說實在的,這個時候的中國,沒有比那裡醫療水平更高的了。禁衛軍雖然盡其可能的設立了醫療系統,用了不少在南洋學過醫地新式人才,包扎所可以設立得比較完善,野戰醫院一級,就差強人意了。朝鮮東北戰事的重傷員,徐一凡花了大價錢,盡量轉送到天津,上海,甚至還送到了廣州地各個新式醫院裡頭。這次孔茨他們商議地要開設的軍事教育學校裡頭,也就有軍醫養成學校,光是添購地教育器材,野戰醫院各種設備,藥品等等,就開出了一百二十萬兩的大預算出來。徐一凡搖頭咂嘴半天,還是畫了行。
李星在教會醫院裡頭,那些修女護士,不知道怎麽地發現了他是基督家庭長大的,這下這些修女們可是抄著了,開教會醫院本意就是為了傳教。禁衛軍幾百上千地重傷員送過來,那是多大的傳教資源!這可是清季第一強軍的人!不過這些當兵當軍官的心裡頭,大帥第一,皇上都不知道排到哪裡,更別說洋神仙了!一開始還礙於面子聽點兒,後來煩了就趕人。發現了李星這麽一個有威望,又信基督的軍官,這還不算是抄著了?
不過從此開始,李星在醫院的日子就成了噩夢。每天都有源源不斷的修女護士過來跟他聊著主的福音,請他在傳播主的福音上做出更大的貢獻。一堆蒼蠅在耳邊嗡嗡嗡嗡的繞,當禁衛軍已經野慣了的李星如何受得了!傷還沒完全大好,就在一個月黑風高之夜,翻牆溜出了聖約翰教會醫院。現下站在徐一凡面前,別說徐一凡有熱鬧給他瞧,就算徐一凡馬上要他去把天捅個窟窿出來,他也二話不說!
徐一凡笑著還沒有答話,就聽見外面陳德的聲音又驚又喜的響起:“溥老四。你怎麽來了?你…………”話到半截兒停了下來,相是陳德想問什麽,卻又不知道怎麽開口。
溥仰的腳步聲音重重的敲打著簽押房外面地木頭回廊,然後聽見的就是他那壓抑到了極處的聲音:“大帥在裡頭?”
外面陳德似乎歎息了一聲:“在裡頭,老四,沒帶武器吧…………別做傻事兒!我們都是一起衝殺過來的兄弟!”
溥仰的聲音一下爆發了出來:“老子現在寧願對自己腦袋來一槍!你他媽還懷疑老子會傷害大帥?陳德。你給老子滾開!”
徐一凡臉色緩緩的沉了下來,冷淡地將雙手環在胸前。李星不解的看看徐一凡又看看門外。也悄悄地閉上了嘴巴。
門轟隆一聲被推開,就瞧見溥仰呆呆的站在門口,看見徐一凡報臂站在那兒,冷冷的打量著他,溥仰就一下僵住了,還保持著一手推門的架勢。陳德緊緊的跟在他的身後,看見裡頭情形,悄沒聲的退開。
溥仰瘦了許多。本來他在朝鮮差不多就磨煉成鐵打的漢子一般,身上也全是軍人地氣度。一瘦下來。臉上線條更如刀砍斧削一般。只是兩眼裡頭全是血絲,全是憤懣。全是迷茫。一身禁衛軍的軍服,依舊一塵不染地穿在他地身上。馬靴擦得光可鑒人,蒼龍領章釘得端端正正。他的軍風紀,一向只能說是還說得過去,如此乾淨整潔還屬首次。仿佛這是最後一次穿上這身軍服一般。
秀寧來拜徐一凡,為他求一條路,溥仰已經知道了。陳德傳徐一凡地話給他的時候,幾乎不敢對視他地眼睛。溥仰卻沒有多大的反應,幾天來,他就抱著自己腦袋,苦苦琢磨一個問題。他溥仰是誰?是大清地四貝子,還是光緒皇帝的同父弟弟,還是一個禁衛軍的軍人,在國戰當中奮勇廝殺,對得起自己良心的漢子?
送來的東西,他不吃。秀寧也沒有多打擾他,只是長久的在窗外,用無比愛憐的目光久久的看著她的這個直腸子弟弟。久久以來,一直被溥仰壓在心底,從來不去想的問題就這樣洶湧而來,直至將他淹沒!他到底是誰?他到底該做什麽?哪條路才是他該走的?
他自己無力掙扎出這個漩渦,下意識裡只有一個念頭。他現在的全部成就,全部驕傲和榮譽,全部走過的有意義不丟人的道路,都是徐一凡給的。現在的他,既然想不明白,也只能向徐一凡要一個答案!
主意打定,溥仰就沉著臉將自己軍服軍靴整理了一遍又一遍,穿戴完畢,大步出門,直奔督署而來。他本來就是戈什哈的頭子,徐一凡的親衛,進督署自然沒有人阻擋。溥仰甚至沒有留意到,一頂小轎,始終跟在他的身後,裡頭那雙帶著疼惜憐愛的眸子,一直目送著他進了徐一凡的督署…………
徐一凡冷淡的目光一直在溥仰身上打轉。這個當年抽了他一鞭子的貝子爺,也是他親手磨礪出來的。如果說當初收下他當戈什哈,還有點閑暇無事可以報復著玩兒的味道在裡頭,現在,溥仰已經算是一個合格的禁衛軍軍人了。
他也知道這小子到底卡在了什麽問題上面,他的智商,比這傻小子高上一倍那是肯定的。往常他倒也不大在意,多少大事要自己做,逆而奪取的道路上面,他要做的是全神貫注的抓住這大勢,要顧及到身邊每個人的心意,那怎麽可能?天下如此之大,自然會有很多人抓住這大勢,成為他徐一凡身後的同路人,也自然有很多原來的同路人,會從隊伍裡頭掉出去。這些都無所謂,自己只要保證能始終站在這隊伍最前面就可以了。
氣運如此劇烈的變化,很多人在痛苦的做出抉擇的時候,就已經遠遠的落在後面了。
不過這次,他願意稍稍停頓一下,等待溥仰做出抉擇。
隻此一次,就為了他在朝鮮在東北,曾經那樣在他的大旗下面奮不顧身的衝殺!
只是這個原因,也只有這個原因。不是象手底下有些人猜測的那樣。他徐一凡始終用溥仰,就是為了給天下做出一個他能容滿人地榜樣。真到了氣運鼎革之際,願意在他徐一凡手底下充當這種幌子的旗人權貴,可以說要多少有多少,能排出二裡地去!
為了他那個漂亮眼鏡娘姐姐和那對雙胞胎小蘿莉,那就是更無稽了。他徐一凡現在開口要女人。那不是要多少有多少?收一堆擔驚受怕的木頭進門兒,只怕他回了內宅。越看越煩,那不叫放松,那叫受罪。手底下對他磕頭的人太多了,還不如李璿那點小刁蠻你來我往的更有情趣。溥仰在徐一凡冷淡的目光下僵立良久,突然雙膝一軟,跪了下來,大聲喊了出來:“大帥,溥老四求您賞個答案!屬下糊塗。想不過來了,屬下到底該怎麽做?”
聲音之大。連一直屏住氣息地李星都被嚇了一跳!
徐一凡哼了一聲:“起來。禁衛軍沒有兩腿都朝下跪的規矩…………老子能給你什麽答案!這答案還不是要你們這些家夥自己想明白,氣運變了。你們該如何自處!老子沒義務給你們這個答案!”
他語調森然,似乎預示著不祥:“老子做地是什麽事情。你又不是不明白!裝傻裝到現在,也算夠沒心沒肺的了。躲……就躲得過去?要不是你小子熱肚皮頂著冷刀子衝殺過幾次,老子管你想的是什麽!想回去吃你的鐵杆莊稼,脫了這身皮,滾蛋!吃了兩百多年,瞧瞧你們這堆廢物膿包樣!再瞧瞧你們把這個天下吃得多麽千瘡百孔!多麽死氣沉沉!
不想滾回去,就得和老子一起將你那些七大姑八大姨手裡頭的飯碗砸碎!舍不得丟飯碗的,你還得衝他們開槍!怎麽,狠不下心來了?舍不得親戚了?我勸你還是滾蛋的好!”
溥仰胸口劇烈起伏,死死的看著徐一凡,突然又大吼出來:“大帥,你準備殺多少滿人?是不是您就要報這兩百多年地仇?”徐一凡高傲的揚起了下巴:“放在兩百多年前,不用說,不死不休。可現在,你們配麽?配得上這個天下用全部精英,全部力量將你們趕下台再復仇麽?
沒錯,你們舉族是生是死,在老子一念之間。可是不光是你小子,就是光緒和慈禧捆在一塊兒,也不夠資格問老子這個答案!天下,早就不在你們掌中了!你們只要等著接受安排地命運罷了!現在,起來,立正,向後轉,滾回去想清楚,三天之內,要不把這身皮送回來,要不就別問老子要任何答案,隻管接受命令,哪怕老子命令是血洗北京城!”
徐一凡一個口令,溥仰呆呆地一個動作。起立筆直轉身站在門口,卻不知道朝何處去。李星也只是偷眼看著徐一凡冷冰冰的倨傲面孔。他隱約也猜到是怎麽回事兒。這種事情上,李星怎麽能說話,又如何敢說話!
唉,大帥妹夫這裡還真熱鬧,比醫院裡頭有趣兒多了…………
陳德地身形又悄悄的閃了出來,他沒看還呆在那裡地溥仰,只是立正朝徐一凡行禮:“大帥,白知府他們到了,正在督署門口,求大帥賞見…………”
徐一凡重重的哼了一聲,大步朝外走去,一邊走一邊下令:“李星,跟我來,讓你瞧瞧熱鬧…………”
在徐一凡經過地時候兒,溥仰下意識的讓開了一步,看著徐一凡的背影,隻覺得自己腦子都要炸開了。陳德不動聲色的捅了他一下,也不說話,就大步跟上了徐一凡。溥仰仿佛被這一下子捅醒,咬咬牙齒也追了上去。
徐一凡卻始終沒有回頭看他一眼。
督署外頭,已經是人山人海。最裡頭的是一幫白發蒼蒼的老頭子,大帽子都摘了一下,一排排的跪在督署門口,人人手裡捧著三炷香,哀告的聲音此起彼伏。
“徐大帥萬代尊榮!”老頭子們也機靈,知道不能說公侯萬代,喊這個出來。這不是罵人麽!
“求大帥爺賞咱們滿城子弟一條生路!”
“老頭子們無所謂了,婆娘娃娃可憐!”
這堆耄耋外頭,是江寧府的壯班快班,還有督署禁衛軍親兵營的官兵在維持秩序。白斯文就滿頭大汗的守在督署大門口。這些耄耋一路走過來,江寧城就被驚動了。不管手頭有事兒沒事兒,夥計丟了手裡地桌布。掌櫃摔了算盤,吃飯的人跑得乾乾淨淨。也沒人叫他們結帳,趕車的,賣菜的,補鍋的,修鞋的,穿短裝地,穿長衫的…………全都哄動了,擠擠攘攘。都跟在後面兒,到後面人越來越多。將督署外頭擠成了人頭湧動地海洋!
徐一凡到來。這樣的熱鬧,已經不止一次了。
所有人都在看著。這位徐大帥怎麽料理滿人!
兩百多年延續至今的氣運,似乎就在這一刻完全顛倒。人群裡頭有笑的。有罵的,有喊打喊殺的。更有凝神細看的,吵得天上飛鳥都遠遠避開,吵得鼓樓上頭銅鍾嗡嗡回響,吵得似乎整個天下都聽得見!
衙役和禁衛軍組成了人線,在人潮裡頭一個個東倒西歪,盡力維持著秩序,到了後來,這聲浪匯聚在一起,變成了一個聲音:“徐大帥!徐大帥!徐大帥!”
督署大門突然被緩緩推開,就看見穿著軍便服的徐一凡沉著臉走了出來,他身形挺拔,雙手背在後面。江寧城百姓也算是熟悉了這個總是戴著禁衛軍大簷帽地年輕身影,聲浪陡的又高亢了起來,接著又迅速低沉,所有人都屏氣凝神,等著看徐一凡如何處置這些江寧滿人。轉瞬之間,剛才還沸騰地人潮當中就咳唾不聞,靜得似乎連一根針落地都能聽得見。
在督署大門緩緩打開地時候,這幫滿人耄耋,就已經深深的拜伏下去,頭都不敢抬起。
幾十柱香地煙氣兒,在徐一凡身邊繚繞。他負手站在台階之上,冷冷的看著眼前頭也不敢抬地這些滿人耄耋。在他身邊,並無一人。
…………這條路,終於看到盡頭了,不管還有多少波折,多少血色。大勢所趨,已經是無人能擋了。
想起自己出現在蒙古草原上時候的倉惶落魄,真地是恍如隔世。
陳情滿人耄耋當中領頭的是江寧八旗正白旗的一個參領,二等伯的世爵。算起來正是豫親王多鐸的後裔血脈,雖然早就不入八分了。江寧城是多鐸當年受南明朝廷之降的地方,現在子孫卻要在同樣地方乞命求活,老頭子雖然也覺得無味得很,可是性命要緊,這麽一大家子,誰還顧得上什麽祖宗臉面!
徐一凡可以在那裡擺se展現王者之氣,他們卻不能跟著等。老頭子艱難的膝行幾步,雙手將八旗黃冊奉上:“大帥,小人等在大帥虎威之下,只求殘生!江寧滿城七千一百四十一戶,三萬三千六百三十口,京口蒙八旗一千六百三十五戶,八千五百二十九口。造冊在此,求大帥賞一條生路!我等屏息以待雷霆,不勝惶恐之至!”
人群當中發出一聲巨大而滿足的歎息聲音,雖然其間大多數人講不出太深的道理。但是他們也明白,這個頑固而落後,封閉而保守,庸懦且貪婪,以早就被扔進垃圾堆裡面的部族體制壓製華夏兩百數十年的八旗體制,終於在眼前這個彗星般崛起的年輕大帥面前,開始徹底而正式的崩塌!
徐一凡淡淡一笑,早有人過來接過了這黃冊,徐一凡自己,連翻一眼的興趣都沒有。他冷笑一聲。
“屏息以待雷霆…………如果真的是雷霆,你們當得起麽?如果要和你們算帳,那是算不完的。也沒必要算了,你們在這兒,就可以讓咱們這個國家,始終別忘記了曾經有這麽一段黑暗的歷史!現在正是重新上路的時候兒,你們願意跟上,可以,不願意跟上……後果如何,還用想麽?”
徐一凡說得有點激動,背著手大步的在台階上面走動幾步:“你們說求我賞條活路,活路如何。就是徹底融入我們!忘了你們的阿哥格格,忘了你們的辮子旗袍。用你們兩隻手,還這二百多年欠下的債!我可以每戶再發一個月的旗餉,每家給你們二兩。大過年地,我也不想江寧城出現幾萬條路倒屍。一個月之後,就什麽都沒有了。你們得自己找活路,找事情。找不著的。我很樂意瞧著你們餓死!八旗一切制度,從參領以下直到養育兵,全部取消白斯文,給他們編戶!十年之內,稅重於漢民一倍,我不能一點懲戒不給你們!除了滿城自己的宅子,所有其它旗產,一概沒收!滿城城牆。你們在半月之內,自己給我扒乾淨了!犯了事兒。再沒有旗營衙門袒護你們。一概都是江寧府公堂說話!”
徐一凡每說一條,這些耄耋的身子就彎下一分。直到快趴在地上。隻發一個月旗餉,每戶才二兩。還不夠過去一家挑出一個馬甲的一半多。可聽徐一凡意思,都是法外開恩了。更別說八旗制度全盤取消。旗產全部沒收了,今後十年,不管做什麽,稅負還要重一倍!大家都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抬,今後可怎麽活得下去?
可是不這樣,又怎麽辦呢?徐一凡開禁了,回北京城投親靠友?
似乎料到了他們的心思一般,徐一凡站定了自己地腳步,笑容越發的森冷:“活路,我已經指給你們了,你們當然可以走,到我現在勢力還不能及地地方。可是你們要想想,你們能躲開這面旗幟多久?不要讓我在其它地方再碰到你們!唯一的生路,就是真正的把自己當作這個國家的子民,賣氣力,出血汗,或許咱們還有親如一家的一天!或許還有我徐一凡親自來保護你們的那一天!各位,正告一句…………
這天下,就要變了!”
隨著徐一凡金石一般的語調落下,風猛的大了起來,督署上空那面蒼龍旗猛地一下展開,盤旋招展,映襯著徐一凡站得筆直的身影。
天下變了,天下變了。這是江寧百姓,親耳聽到地徐一凡自立於朝廷,並準備推倒那個朝廷地聲音!
氣運鼎革之際,正名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在有足夠地實力和威望的情況下正名了,那追隨起來,就不是造反從逆,而是從龍!
這樣地氣氛,這樣的歷史事件,是非常有感染力度地。江寧城百姓暈陶陶的,一個個都覺得自己像是踩在棉花堆裡面。咱們這江寧城,又變成龍興之地了?這時候的老百姓多是這個想頭,什麽民主自由共和,聽也沒聽說過啊。更別說在這個時代,哪怕是西方列強,多的也是國王皇帝呢。
不知道哪個老百姓暈糊糊的先喊了一嗓子:“萬歲!”跟著就是更多的嗓音應合:“萬歲,萬歲,萬萬歲!”
到了後來,只是一片山呼海嘯。
在督署裡頭,遙遙看著徐一凡背影的溥仰,低下頭看看自己雙手,又看看自己身上軍服,身子一晃,似乎就要腿一軟跪下來,接著又努力站直了身子。
人潮外頭的一頂小轎之內,秀寧軟軟的靠在轎壁之上,滿臉都是淚水。
只有徐一凡默不作聲的迎著這山呼海嘯的歡呼之聲。在心頭默默低語。“但願這個國家和這個民族,才是真正的…………
…………萬歲。”
“祖宗之民,就這樣丟了…………三代皇帝,我都伺候了,可現如今…………”
慈禧老臉上的宮粉,早就糊成了一片。她半躺在榻上,又哭又絮叨的,已經足足有三兩個時辰。光緒直挺挺的跪在慈禧面前,也是滿臉淚水。在他身後,是大多數的京城王爺們。這些王爺拿權的不多,混吃等死的不少。可是現在,也一個個扯著嘴在那裡號啕。已經很有兩三個哭暈了,給太監抱了出去。
江寧城的變故,不過一天多的功夫,就傳到了北京城。現下南邊兒的一舉一動,北京朝廷都在密切關心。可是等來的,卻多是壞消息!
徐一凡越來越肆無忌憚,現在更是挖了八旗制度的根子。雖說現在八旗已經是大清的旗人福利院,是個廢物堆。可這是大清的根本哇!不是沒有人想振作改革一下這個八旗制度,可是到了最後,也只能維持。八旗制度和大清早就是兩位一體,不可分割,大清亡,則八旗亡。可八旗要是亡了,那還有大清麽?李蓮英這個時候兒比慈禧哭得還要厲害, 怦怦的不住碰頭,腦門上面早就是一團烏青:“老佛爺,您可掌住了,全天下都仰仗著老佛爺呢,您要是有個什麽好歹,這大清朝,可該怎麽辦哇!”
慈禧一下坐直,尖聲道:“還有什麽全天下!南邊的督撫,一個個多半都在瞧著,看好戲呢。偏偏在北邊兒,咱們又沒什麽可用的兵,可以壓倒那個姓徐的混帳!都是李鴻章,我那麽信任他,讓他練出精兵強將,震懾天下,可是他呢,二十年練出來的兵,一下子,就碰得乾乾淨淨!給世鐸去電報,和日本趕緊和,趕快和!日本不過要點土地銀子,還是外國。朝鮮給了他們,日本和徐一凡還是仇敵,我們指不定還能借日本兵呢!大清可和日本沒仇!可徐一凡,卻是在掘大清的根本!依克唐阿軍,宋慶軍,全部調直隸。再練新軍出來,砸鍋賣鐵,停了旗餉也要練出新軍來!只要誰能練新軍,我給他磕頭!”
聽到給世鐸去電報趕緊和的話兒,正默默流淚的光緒身子一抖,趕緊伏下去,準備跟著李蓮英一起大放悲聲。慈禧卻猛的盯住了他:“皇上,有的事兒,我就裝沒瞧見。可是現在什麽時候兒了,我看看誰敢鬧得太過分!就這麽句話,你自個兒琢磨去吧。現在咱們的生死大敵,就是徐一凡!咱們只有破釜沉舟,和他拚了!”
一萬一千多字,算是補了昨天一半吧?剩下一半,明天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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