航班開始傾斜機翼降低高度時,飛機上的韋夏非常擔心自己能否生還。
韋夏坐在頭等艙的最後一排,所以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到飛機盤旋、下降的整個過程,但是問題是,當飛機進入低空,開始顛簸的時候,他看到下面分明是一片無邊的黑暗。那一瞬間,腦子裡閃過很多可怕的念頭:失控、迷航、迫降……
事實上,韋夏的擔心都是多余的,或者說只是證明他對這座城市的規模有太樂觀的預計而已。飛機平穩地降落在機場,這個機場小而簡陋,離城市中心大概20英裡,機場周圍沒有富人區,沒有高速公路,甚至沒有燈光。
飛機坐得多了,對夜晚的城市會有一個大概的印象,從幾千米的夜空俯瞰大城市,絢爛的燈火往往像一個附著巨大燈泡的蜘蛛網:城市的中心各種燈光混合在一起,成為一個炫目的、多彩的光團,而在城市的周圍,蜘蛛網一般的公路燈火通明,將城市團團包圍,然後放射線一般延伸至遠方。
但是,這些印象對新奧爾良統統失效,這個城市就像是黑絲絨布上的一捧珍珠,在一個近乎圓形的區域內,燈光明亮而均勻,看不到哪裡是中心,就像平鋪開的寶石星羅棋布地撒在路易斯安那州密西西比河畔的土地上。
而在這個星星點點的區域之外,就是一片徹底的漆黑,看不到有公路伸展向遠方,夜空中的新奧爾良像沙漠中一座神秘的城堡,與眾不同而令人好奇。
從機場到酒店,大概需要20分鍾,在這20分鍾當中,新奧爾良的重建完成度在韋夏心中不斷地降低,路邊是叢生的野草,野草叢中廢棄的房屋時隱時現,滄桑的木製電線杆上水浸的痕跡即使是在高速行駛的汽車上都依稀可見。
雖然是機場通往城市中心的主乾道,但是路燈昏暗而且閃爍,有些地段的路燈甚至就是把一個大型聚光燈直接固定在電線杆上而已,夜風吹過,露在外面的電線搖曳不止。
惟一讓韋夏感到心情舒暢的是這裡的空氣,17個小時前鼻腔還在對抗著寒冷、乾燥的“天使體溫”,一下子換成溫暖濕潤,夾雜著密西西比河和墨西哥灣暖意的空氣,甚至有一些幸福得無法承受的感覺。
這裡是典型的亞熱帶海洋性氣候,如果一定要做一個比喻的話,空氣的狀況和質量和邁阿密或者佛羅裡達類似。
直到車程的最後兩分鍾,韋夏熟悉的美國城市才終於出現,摩天大樓、古老的歐式建築、灰色的水泥牆、閃爍的霓虹燈,這些景色並沒有讓他感到驚訝,惟一令我驚訝的是,從進入城市中心到抵達酒店,時間是如此短,只有不足兩分鍾而已。
官方為全明星們準備的酒店是一座1931年的老建築,設施古老,但是非常清潔,看不出任何遭受過災難的痕跡。據服務員講,這座酒店重建時,所有的家具都沒有更換,而是經過重新打磨油漆,煥然一新的同時並沒有破壞歷史的遺留物。
新奧爾良是一座非常特別的城市,在美國國土上,你再也找不到一座城市有如此複雜的歷史:先是法國殖民地的首府,隨後被倒手給了西班牙人,西班牙人又把這裡交給了墨西哥,最後強大的美國欺負弱小的鄰居,半買半搶地讓這裡升起了星條旗。
所以,韋夏見到的新奧爾良人經常笑稱自己是“私生子”,意思是身世很複雜,自己也說不清楚血脈究竟出於何處。
歷史的多樣性造成這座城市的行為有時候讓人無法理解。
韋夏進入酒店房間內,透過窗戶看見了位於酒店前面的卡特大街是新奧爾良最大的一條商業街。
街邊只有一種樹,就是直衝雲霄的棕櫚樹,在冬天的一片蕭條當中,這種四季常綠、樹冠巨大而且直衝天空的、有三層樓高的大樹種滿了一條街,視覺上極具震撼力,讓人通常產生這樣的錯覺,這裡不是重建中的新奧爾良,而是富足閑適的南加州海濱。
然而,就在同樣一條街道上,被水災摧毀的建築毫無掩飾地聳立在街邊,斑駁破裂的牆體,半邊脫落、裡面一團漆黑的窗子,鏽跡斑斑、搖搖欲墜的安全梯,和高大的棕櫚樹對比強烈,讓人心中一陣酸楚。
新奧爾良人對此的解釋是:要讓人們記住災難,所以有些臨街的建築並沒有急於維修,但是“十樓五殘”的比例未免太高了一點。
所以到底是為了讓當地人記住災難,還是當地zf學習比賽期間的菲爾·傑克遜無為而治,就是個需要經過漫長扯皮的破事。
韋夏不想待在酒店裡發霉,他聽說科比去了其他地方,因為老傷發作,他本來打算退出全明星的。但官方希望全聯盟最炙手可熱的球星來給新奧爾良打氣,因此他還是來了沙漠城。
來是來了,但科比的團隊提前表明態度,只是象征性地出場,大戲留給別人唱。
由於不需要比賽中打太長的時間,所以科比到了沙漠城,以參加商業活動為主。
今晚就不知道去了哪裡瀟灑,韋夏找不到人玩,隻好戴上口罩獨自出門。
他沿著卡特大街一路向南,抵達如同黃浦江一般寬闊的密西西比河。立於大堤之上,陣陣風聲伴著混黃的河水拍打堤岸的聲音不斷衝擊著他的耳膜,遠方著名的龐恰德雷恩大橋凌空飛架,偶爾幾隻沙鷗掠過,一艘裝滿原木的巨輪從眼前隆隆駛過,前往更加廣闊的墨西哥灣,這般景色,讓人不得不感慨造物主對這座城市的恩賜。
“就是破了些。”
韋夏又一次說,這裡的堤壩之簡陋,也是之前從未得見,沒有護欄和任何警示設施可以認為是美國人不拘小節,但是堤壩上隨處可見的裂縫和空洞又怎麽解釋呢?
兩年多以前的災難,堤壩質量低劣是事後民主黨指責政府的一條重要過失,時隔兩年,如果說這就是改進成果的話,他對新奧爾良的未來不禁捏了一把汗。
果然是自由的國度,就連殘破的城市也有在美國自由存在的權利。
即使50%的地段殘破得像是經歷了一次異族侵略,進入夜深人靜的時刻,新奧爾良的夜店仍然滿是煙火氣。
狂歡不停,仿佛在感謝上帝送上門來的颶風,讓他們重新得到了自由。
他們堅信,颶風將新奧爾良所以的罪惡的汙垢吹走了。
韋夏實在無處可去。
他進了夜店,因為面戴口罩,酒保頂多是對他的身高和強壯的身材表示驚訝,順帶問一句:“您打美式足球嗎?”
“當然,我是加州最好的四分衛。”韋夏張嘴就來。
和科比相處久了的人就會這樣,理解萬歲。
酒保對他自吹加州最好的四分衛全然不信。
理由?當然和歧視無關,韋夏如此強壯,一看就是護送四分衛前進的肉沙包,估計腦子裡全是肌肉,打什麽四分衛:要不是看他出手大方,酒保就揭穿他了。
夜店上方擺放著電視,隨機播放新聞。
一般沒什麽客人關心電視機放什麽內容。
個別觀眾會要求換台,而酒保通常不會拒絕。
“別再循環播放全明星周末的宣傳視頻了!煩不煩啊!不就是一群千萬富翁來度假嗎!”
這位球迷朋友可能不知道,來這裡“度假”的千萬富翁們寧願在全明星周末期間死在自己家裡都不想來這個荒蕪的城市度假。
酒保滿足他的願望,換了個台。
居然換到了espn。
“全明星周末在即,除了享受假期,有些非明星球員卻主動放棄了他們的節假日,選擇為非洲大陸上的居無定所的難民發聲。”
密爾沃基雄鹿隊的當家內線安德烈·博古特高舉抗議的牌匾,不知道哪來的大臉, 竟然要求中國對蘇丹地區的種種投入更多的人文關懷,否則他將拒接參加北京奧運會。
接著,電視上放出了韋夏對於蘇丹問題的種種回應。
“我不關心。”
“那裡發生的事情和我的比賽有什麽關系?”
沉默,傲慢的沉默。
夜店裡有個黑人罵道:“這個中國佬真是壞透了!”
旁邊的同伴提醒:“他是美國人。”
“很快就不是了!我敢肯定,中國一定會給他很多錢!他為了錢出賣了自己的靈魂,這個家夥根本不知道蘇丹發生了什麽多麽可怕的事情!”
他口口聲聲地抱怨,就好像親眼目睹了蘇丹發生的慘劇。
韋夏本想為自己說幾句話,但他沒說出來。
因為沒有意義。
對國際實事有一定敏感度的普通人,他們獲得的資訊大多來自本國媒體。他們沒有理由不相信本國媒體的報道。
如果韋夏不是親眼目睹了霉體們無數次選擇性報道以及在此次事件中n次對他斷章取義,他也不會去追根究底。
他知道了真相,也知道如何博取公眾的好感,但他就是不想那麽做。
韋夏衝那個對他惡言惡語的黑人舉杯:“說得對,wish是個白癡!”
“愛錢的白癡!”黑人補充。
韋夏輕笑一聲,在酒保那填下一張支票。
那酒保發現韋夏支付了兩倍的帳單,如此闊綽的客人非富即貴。他看向了對方留下的支票,上面寫著:wi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