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紐約的大型客機在東京成田機場緩緩降落。航棧樓在喧囂中醒來,驗證、安檢、取行李,一切都有條不紊地進行著。不一會機場大廳漸漸恢復了平靜,人潮湧出機場匯入城市街頭的茫茫人海。
東京灣秋天的清晨天色暗淡,沉重的天幕下,街上的車燈匯成一條明亮斑斕的光河。
一個頎長的身影踱出了機場大廳,這是那架航班上下來的最後一個旅客了。出租車殷勤地停到他面前。他怔了一下,隨即嘴角劃出一個淡淡的笑,拉開車門坐了進去。
“先生,你的行李呢?我下去幫你搬吧。”注意到他兩手空空,司機問。
“我沒有行李。”
“啊?——”司機不由回頭細細打量他的乘客。
這是一個清俊的少年,20來歲年紀,一身藍西裝整潔、合體,也許是因為長途奔波,他的臉色稍稍有點蒼白,但掩不住眉宇間流露的那份從容、自信。怎麽看也不象個來路不正的人。
“請問要去哪裡?”司機慢慢安下心來又問。
“隨便在東京轉一圈吧。”
“啊?——”
感覺到司機的滿腹狐疑,少年不由笑了:“我出生在東京,從小去了美國,以後就再也沒有回來過。今天回來看看自己出生的這個地方,看看日本。”
“啊——回國來觀光啊,就一個人嗎?”
少年微笑。
“要呆幾天呢?”
“一兩天吧。”
“這麽短的時間要看全日本可不太夠啊。”
少年望著車窗外的城市不說話了。
天色漸漸亮了起來,街上多了許多步履匆匆的行人。
“和想象中的日本很不一樣。”少年忽然開口。
“哎?”
“東京太現代化了,跟紐約沒什麽不同,沒有想象中那種安靜、傳統的味道。”
“喔,要看傳統的日本當然不能來東京啦,你可以去京都麽。”
“京都嗎?不想去擠滿遊客的地方。”
“這個麽——那麽去廣島吧。”
“廣島?”
“哎,”司機笑了:“是我的家鄉,很安靜的傍海的城市,這個季節楓葉都紅了,很漂亮呢。”
“廣島——不是說被原子彈毀了嗎?”
“呵呵。重建了,我母親是從原子彈的劫難裡逃生的,現在還住在那裡,母親常說:‘廣島就是重生’,還說:‘生命是最有韌性的東西。’是個很開朗的老太太呢。”
“經歷了原子彈還很健康地生活著嗎?”
“是啊。非常精神呢。”
少年的眼神在車窗外透進來的陽光中微微閃爍了一下,忽然問:“從這裡去廣島該怎麽走?”
“從這裡搭JR新乾線就可以到,決定要去嗎?”
“是,馬上載我到車站吧。”
“呵呵,我母親知道了一定會說:‘年青真好啊,想到哪裡就到哪裡’。”
少年並不答話,把頭靠在出租車的椅背上,明亮的眼睛在暗處閃閃發光。
——年青真好嗎?
——想到哪裡就到哪裡嗎?
其實他從來不是這樣隨性的人,但今天他決定完完全全地給自己一個假期。
也許這是最後一個假期了。
長長的月台上已有不少人在等候下一列新乾線的到來。秋日陽光和煦、微風送爽,正是出遊、觀賞紅葉的好時節。遊人們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不時從人叢中傳來歡快的笑語。
然而少年只是坐在月台角落的長椅上靜靜望著幸福的人群,那些熱鬧與他無關。
“抱歉——”耳邊傳來一個好聽的聲音,少年抬起頭來。仿佛一縷陽光灑到身上,眼前是一個清新得象晨曦一樣的女孩。
“抱歉——我的手機沒有電了,能借一下你的嗎?我有急事,想打個電話。”
“我沒帶手機——對不起。”看著她秀麗的臉龐,他的聲音冷靜得不帶一絲表情。
“喔。沒關系。”女孩柔柔一笑,宛如天使,轉身離去。
他目送女孩的背影,心緒漸漸平靜下來。陌生女孩的笑顏在不覺間撥動了他的心弦,吹皺一池春水,然而也不過是萍水相逢、各奔東西。在他的字典所謂的緣份之類感性的詞匯從來沒有地位,他所相信的是事實。對一個偵探來講:真相只有一個。
盡管這麽說,拒絕她依然讓他有些不安,雖然他說的是實話。離開紐約時他將手機和信留在了家中的桌上,他想要一個完整的假期,不願有任何的打擾。
父母現在應該看到那封信了吧,孩子氣的母親又哭了嗎?而父親沉默地在窗邊抽煙鬥嗎?
一向紳士冷靜、無所不能的父親終於也無奈了吧。
想到父親心頭不由又是一陣抽搐。對父親的感受一直是複雜的,整個少年時代他所努力的目標就是:超越父親。
他不喜歡那種誇獎,說什麽:“不愧是世界一流的偵探小說作家的兒子,果然繼承了父親的推理能力啊。”
為什麽介紹他時一定要說:“工藤優作的兒子——工藤新一”?
為什麽總是生活在父親的盛名之下?甚至在他已經成了加洲小有名氣的高中生偵探之後。
17歲那年他毅然離開加洲溫暖的家園,離開父母獨自到紐約求學。5年中他以他獨特的冷靜和超群的推理能力在紐約偵探界確立了自己的地位,對一個剛剛從大學畢業的日裔少年來講這是非常高的成就了。5年中他沒有回加洲去看過父母,他總是太忙,他的生活被案件所佔滿,沒有家、沒有假期,更沒有時間分給愛情。
忙碌的日子在一個月前的那個夜晚終結,漂亮地完結了連環殺人案的推理的他暈倒在回家的路上。長期得不到很好的休息,暈眩已成了他生活中的常客,他並不以為然,但是醫院的報告書觸目驚心:急性白血病——晚期。
22歲正是青春飛揚、意氣風發的年紀,而他的路難道已走到盡頭?
在那間白色的病房裡第一次他看到了父親眼底的疲憊,父親一下子老了。他多年的假象對手在刹那間被擊倒了——然而他料想不到,居然會是以這樣的方式。
他的血型是很少見的類型,骨髓配對極不順利,醫生建議他盡早接受化療,他拒絕了。他不願變成一個蒼白、頭髮落盡的可憐蟲,最重要的是他不想讓化療破壞他清醒、冷靜的頭腦。哪怕是面對死亡,他還是那麽驕傲。
但母親哭了,她希望他可以接受治療,她說:“只要活著就有希望,也只有活著才有希望啊。”她要的不是一個堅強體面的偵探,她淚水迷蒙的眼裡只有她心愛的被病魔吞噬著的孩子。
他妥協了,不是為了自己或者生命,如果不能繼續推理,生命又有什麽意義?他只是不想再看到母親的眼淚。他答應去接受化療。
在那之前他想給自己最後一個假期,算是一個告別吧,告別22年的人生旅程。
假期結束,他將住進醫院,一點點消耗完做人的尊嚴、一步步地邁向死亡。
他帶上了兩天的藥物和止痛片,留下一封信告訴父母自己要離開兩天,兩天后會回來,會去住院,請他們不要擔心,也不要試圖找尋自己。他用手機壓住了信紙,手機對他已沒有意義。
候車的人群躁動起來,列車進站了。
他站起身來,廣島,他將在那裡度過他生命裡最後的一個假期。
廣島,這是個怎樣的城市,會有怎樣的故事?
所謂巧合不過是小概率事件吧了,而所謂緣分不過是人的主觀臆測。
當工藤新一發現自己旁邊的座位上坐的正是剛才向自己借手機的女孩時不由想起自己曾經自信滿滿的說過的那句話。
女孩注意到他,禮貌地對著他微微一笑,秋天的風輕輕吹拂她的發絲。
原來有些小概率事件可以讓人的心跳漏掉一拍。
新乾線飛馳,車窗外秋天的風景綿延後退。
路邊樹木的葉子已漸漸泛黃然而還是很豐茂,生命的盡頭看來卻還是一片生機。
“給——蘋果。”
新一的目光從車窗外收回落到面前那個漂亮的紅蘋果上,女孩友好地對他笑著。
“謝謝”,他接過蘋果。
“一個人出門嗎?”
“是。”
“去看朋友?”
“不。”
“去旅行?”
“是。”
“去哪裡?”
“廣島。”
女孩啃著蘋果:“我也是一個人去廣島旅行。你看起來一點也不象個遊客啊,什麽都沒帶,連相機都沒帶嗎?”
“旅行只要帶上眼睛就可以了,”新一指指自己的腦袋:“這裡有最好的膠片。”
“哈——”女孩笑了,放下蘋果對他伸出手來:“我叫毛利蘭。你呢?心事重重的狡辯家先生。”
“工藤新一”,輕輕握一下她的手,指間傳來一陣溫暖。
“工藤——新一?”女孩狐疑地問:“你——是從紐約來的嗎?”
這下輪到新一吃驚了,沒錯在美國偵探界他是有些名氣,但這樣一個日本少女應該不會知道自己。
“是。”
“你是那個偵探。”
“是。你認識我嗎?”
“不認識,但我聽說過你。我很關心偵探方面的事情喔,因為我爸爸也是個偵探呢,他叫毛利小五郎,開了一家私人探所,不過他是個沒有名氣的偵探,常常就是幫人家找一些走失的寵物什麽的。”以前在美國也常常有這樣被人認出的經歷,但在這遙遠的日本,在這樣一個清新活潑的女孩面前一切都有點不同。
“果然很年輕啊——真厲害。”
“要不要給你簽個名?”看著蘭可愛的臉龐新一跟她開起了玩笑。
“我已經有了最好的紀念品了。”
“什麽?”
“這裡——”蘭用手指指一下自己的腦袋:“這裡有最好的膠片,存檔嘍。”說著調皮地笑了。
新一望著她不禁也笑了,這是個快樂的小天使哪。
去天堂之前會遇見天使的,是這樣嗎?
“新乾線將在廣島站停靠,下車的旅客請做好準備。”
列車進站了,新一站起身來對蘭微笑:“很高興認識你,那麽——再見了。”
不去看她明亮的眼睛,他顧自踏上月台。
雖然在同一個站台上相逢,他覺得他們象是背道相馳的兩輛列車,這裡是她的起點,而他的列車已接近終點,擦肩而過,兩個世界。
置身在月台的人流裡,忽然一陣暈眩襲了上來,新一靠在旁邊的一根柱子上定了定神,接連趕路忘記吃藥,果然還是不行啊,他摸索出藥物塞到嘴裡,半晌,眼前的世界漸次清晰起來。
月台上只剩下零零落落的幾個旅客,看不到那個小小的身影。
心裡有種空落落的感覺,奇怪——現在的他還有什麽可以失落的呢?然而感覺是異常誠實的東西。
出了廣島車站,忽然他看見了蘭——她剛在路邊攔下一輛出租車,正要上車。
沒有絲毫的思考,新一已飛速衝到蘭的面前,他喘著氣,自己也不很明白自己為什麽要這麽做。
“對廣島我很不熟悉——所以能不能一起——能不能……”
蘭眼裡的驚異慢慢化作柔柔的笑意:“可以啊。”
風吹過來夾雜著海的味道,這就是那兩個人的廣島嗎?
旅行是為了看一路的風景,還是為了邂逅不同的人生?
“你想先到哪裡去看看?”蘭翻著手中的《廣島旅遊手冊》側過頭來問。
“無所謂啊——對這裡我一無所知,跟你走好了。”
“什麽叫‘一無所知’?”
“就是——除了這裡叫廣島,這裡曾被原子彈炸過以外,什麽都不知道了。”
“那為什麽要來這裡?”
新一看著她。陽光在蘭柔軟的長發上反射出美麗的光暈,到底是她象陽光還是陽光象她呢?這個溫暖的小東西。她是那種幸福、快樂的人吧,她怎麽會理解毀滅和重生對一個浸潤在死的陰影中的人的吸引?
他嘴角劃出那個帶點嘲弄意味的微笑:“如果說我預感到在這裡會遇見你,這算不算一個理由?”
她的臉微微沁出一片紅暈,轉過頭去輕輕啐一聲:“胡說。”
“哎,有沒有坐過地面電鐵?”她忽然想起了什麽。
“地面電鐵?”
“是啊。就是在城市的路面上開的小火車,有點象地鐵的那種。東京以前有,現在幾乎看不到了。”
“這個……就算坐過也沒印象了。”
“那我們不要坐出租車了,搭地面電鐵吧,廣島的地面電鐵很發達的。我很喜歡坐在上面的感覺呢,好象時光倒流了一樣。”她高興地笑了起來,想一想又問:“你趕不趕時間啊?在這裡能呆多久?搭電鐵畢竟沒有攔車方便。”
時間?他不趕時間,但時間在追趕他,追得很急,追得他無處遁形。
“一天吧,搭電鐵很好啊,我也想嘗試一下。”
“好啊,我也打算呆一天的,明天中午我得趕回東京。”
電鐵與其說象地鐵不如說它更象一列小火車。蘭上了車就很興奮,車窗外的風景牢牢地吸引著她的眼睛,她還時不時地扭過頭來叫新一看這看那的。
對新一來講車窗外的廣島只是一個普通的日本城市,在這個世界上哪裡都差不多吧,差不多的人過著差不多的日子,面對著差不多的生老病死。那些普通的廣島人的生活現在成了他眼裡的風景,而他的生命又是誰眼中的一出戲?
然而廣島也有特別的地方,那就是隨處可見的楓樹了。秋天的楓葉已透出成熟的紅色,紅,是生命的顏色還是死亡的顏色?1945年的那一天,那顆從天而降的原子彈就是在這樣一個被楓葉染紅的城市裡掀起死的序幕嗎?然而原子彈是在夏天投放的吧,那麽那個季節的廣島還沒有紅葉吧。新一相信那年秋天的楓葉一定很紅、很紅,是死的紀念。
“知道廣島縣的縣花是什麽嗎?”蘭突然轉身問。
“哎?”
“是楓葉。”
“不是花啊,居然是葉子嗎?”
“是啊。”
“不過,很漂亮”,新一望著車窗外火紅的楓葉,“的確很適合廣島。”
在一個叫「紙屋町」的地方他們下車了。新一很喜歡這個地名,聽起來有一種很安心的感覺。
“我們現在要去看廣島城,你看,你看,那邊就是。”
新一順著蘭手指的方向看去,遠處林木掩映中有一棟日本式的傳統高閣。
“這是天守閣。廣島城從最初建城到今天已經有300年了。”
“這麽老的房子也躲過了原子彈嗎?”“當然不可能了,這是重建的。”
“是嗎。”新一的聲音裡帶了一絲疲倦,抱歉似地笑一笑,他問:“你對廣島好象很熟悉啊?”
“是啊,小時候爸爸常帶我來這裡。每次看到天守閣爸爸就說:‘蘭,你要記住了,這是我們毛利氏的祖先開創的城池喔!’然後就喋喋不休地講毛利元就的故事,‘三矢之訓’啊什麽的,聽到後來我都會背了。”
“你爸爸很有意思。”
“是啊,媽媽以前常說受不了他。”蘭說到這裡不由笑了。“不過,爸爸一本正經說家史的樣子真的很可愛。小時侯走這段路的時候他常常把我舉到頭頂,說什麽:‘毛利蘭公主來巡城了’,路上的人都看他,他還哈哈大笑呢。”“真幸福。”
“是的,”蘭淡淡地笑了,“幸福的。”
“爸爸是偵探,媽媽是家裡的主婦嗎?”
“不,媽媽是有名的律師,我才是家裡的主婦。”
看到新一眼裡一閃而過的驚異,蘭輕輕說:“我7歲的時候他們離婚了,我一直跟爸爸住在一起,照顧他,媽媽5年前去了英國。”
“其實他們離婚是很正常的事,大家都想不通為什麽當初那麽能乾的媽媽會嫁給迷迷糊糊的爸爸,真的是很不相配的兩個人。”蘭揚揚眉毛,但隨即眼神黯淡下去:“可是,還是好懷念很小很小的時候全家一起來廣島玩的日子,騎在爸爸肩上聽他講毛利元就,媽媽在旁邊笑,還有坐地面電鐵,媽媽指給我看紅葉。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記不清了,但是總覺得那時候好開心啊。”風卷過來一片紅葉,新一輕輕捉住它,遞給蘭,這個季節這是廣島最美麗的花吧。
風裡有海鹹澀的味道,天空響起童年的鴿哨,窄窄的街巷,靜靜的午後,漫步在歲月的坡道。
“啊,已經下午一點了,抱歉,抱歉,硬是拖你到尾道來吃拉麵,你一定餓了吧?”
“沒關系的。”看著蘭連連道歉的樣子新一不覺笑了起來,雖然跑這麽遠的路到廣島縣的一個小城來吃拉麵實在是有點誇張,但是有她在也就沒什麽了吧。
“啊,就是這裡了。”終於蘭在路邊的一家小店停住了步子。店面很不起眼,藍色布簾在風裡輕輕晃動,很普通的拉麵店啊,這樣的店日本隨便哪個城市都可以找出個幾十家來。為了到這樣一家店吃麵趕上整整一個多小時的路,新一不由苦笑。
“老板,兩碗白湯拉麵,還有兩份章魚燒。”蘭還真是興致高昂。
面上來了,出乎意料,真的很香。
兩人都顧不上說話,各自對著自己的碗開動了起來。
乾掉拉麵兩個人又不約而同地把手伸向了章魚燒。面湯很熱,蘭的鼻子上早沁出了細密的汗珠,她專心致致地吃東西的樣子十分的孩子氣呢,新一看著竟出了神。
“咦——你怎麽不吃了,吃不下了嗎?你那串給我吧。”蘭說著狡頡地伸出了手。“啊——那怎麽行,這是我的。”新一趕忙護住自己的章魚燒,急急往嘴裡送。誰知章魚燒裡面很燙,新一不禁叫了起來。
蘭幸災樂禍地哈哈大笑,新一自己也笑了。小小的店堂裡歡笑漫溢。
“這家的面真的不錯。”離開拉麵店,穿行在尾道的小巷,新一對蘭說。
“就是麽。”
“我已經很久沒吃到這麽香的東西了。”他說的是實話,自從看到醫院的診斷報告的那一天起,他似乎就喪失了分辨味道的能力,所有的東西都只有一種味道——微微的苦澀,象藥。他快忘記了,麵包的味道、糖果的味道——還有幸福的味道。
“很帥啊。”蘭忽然笑著對新一說。“哎?”
“穿著白襯衣看起來特別帥呢。”
“喔——是嗎?”
尾道午後庸懶的陽光下,新一把他的藍西裝外套掛在胳膊上,單穿了裡面一件白色的襯衣,略嫌蒼白的臉上泛出一點紅暈,一綹微微有點汗濕的黑發搭在額頭上,眼睛特別的明亮。
蘭說得對,那樣的新一真的是很帥呢,尤其是當從海邊吹來的風輕輕翻動他白襯衣的衣領的時候。
“啊——鴿子——鴿子——好大一群鴿子。”
新一聽到晴空裡傳來悠揚的鴿哨,抬眼望去一陣白羽從頭頂撲騰過去。
“這麽喜歡鴿子?”
“恩——”
“羨慕你呢。”
“哎?”
“總是興致勃勃的,對什麽都很喜歡,很有精神啊。”
“我嗎?”蘭回過頭來看著新一,清亮的眼裡掠過一絲陰霾,轉瞬即逝。
信步走去他們來到一條瓷磚小道,窄窄的小巷兩邊的牆壁和路面鑲滿了瓷磚,秋天午後淡淡的陽光在照在瓷磚上,反射出一種柔和的光彩,有一種平淡而夢幻般的感覺。
“覺得這裡熟悉嗎?”蘭問。
“不覺得。”
“你沒有看過《在時光中漫遊的少女》?”
“那是什麽?書還是電影?”
“電影,是大林宣彥導演的,很有名的,你沒有看過嗎?”
“沒有。”
“我喜歡他的電影。他也很喜歡廣島——喜歡廣島的尾道呢。他的好幾部片子都取材於尾道,象《轉校生》、《在時光中漫遊的少女》、《寂寞的人》,都是描寫少年的心情,很清淡的風格,有點憂傷,但看了又很舒服的感覺。”“我很少看日本電影——其實是很少看電影。”
“為什麽?不喜歡嗎?”
“也不是——沒有時間啊。總有很多案子等著我。”
“不辦案子的時候呢?喜歡運動嗎?”
“我踢球,但踢球是為了能讓自己更好的推理。而且也很少有不辦案子的時候。”
“你的生活就只有推理嗎?”
“可以這樣認為吧。”
不覺他們來到一個坡頂,下坡的石頭台階一級級延伸下去,遠處可以看到蔚藍的瀨戶內海。“我們來做一個遊戲,”蘭對新一說,“很簡單,由我開始,我下一級台階就告訴你我在某個時候做了什麽事,相應的你也要告訴我你在那時做了什麽才可以下一級台階。”
幽深的佛堂,清冷的檀香,忽明忽暗的光影,香火抑或是心火在跳蕩?
獨自在尾道的街巷中晃蕩,總以為再轉過一個街角就會看到她纖秀的身影,然而等來的卻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沒有她走在身邊,秋天午後的陽光似乎也失去了溫度,風帶來陣陣寒意,但不想把外套穿上,冷又算什麽呢?也許不久連這樣微寒的感覺都無緣體驗了吧。新一感覺自己象是走進了一個童話,在寧靜的異鄉小鎮遇見傳說裡的公主,然而童話總歸是童話,當他伸出現實的手指妄圖去驗證這個故事時,宛如煙塵,她在刹那間消散於無形。
真相真的就那麽重要嗎?第一次他寧願自己沒有覺察真相——至少沒有挑明真相。有時沉默反倒是最高妙的智慧。
不過是一天的時光,從上帝那裡偷逃出來的一個短暫假期,難道還奢求什麽天長地久?那樣的承諾他根本給不起。然而還是這樣愚蠢地奢望著什麽吧,人心真是最最貪婪的東西,明明知道沒有可能,但心火不熄。街邊有個小小的水果攤,各色瓜果碼得整整齊齊,色彩紛呈,象副恬淡的水彩畫。一個很老很老的老婆婆抱了隻小黑貓坐在攤邊的藤椅上,身邊的另一把藤椅空著。
新一走過去問:“老婆婆,我可以在這坐一會嗎?”
老婆婆多皺的臉上綻開菊花般的笑容。
新一在藤椅上坐下,小貓不安分地跳到他的身上。新一輕輕用手指梳理著小貓脖子裡細柔的毛發,小東西舒服地在他的懷裡伸了一個懶腰。
“真是一隻好貓。”新一笑道。
“聰明的東西,會認人喔。”
“這裡是個好地方,真安靜。”
“年輕人還是喜歡大城市吧。人們多半是來度假的,都說:‘尾道好漂亮’,但第二天又趕回東京去了。年輕人總是在忙啊。”“是啊。”新一不由想到自己,如果不是因為死亡的臨近,也許現在怎麽也不可能來到這樣一個地方,在街角抱一隻小貓,曬著秋天的太陽,吹著海風和一個老太太閑聊。
這是幸或不幸?新一不由陷入沉思。
“年輕人,有心事啊。”老婆婆望著新一意味深長地說。
“哎?——唉。”
“去問問千光寺的菩薩,神明會給你指引的。”
千光寺位於尾道的最高處,古寺掩映在楓林深處,沿著上山的坡道走來,耳邊縈繞著啾啁的鳥語,山並不高,但林深葉茂,頗有意趣。新一是不信神的,如果神真的能公正地擺布人的命運,那麽還要什麽偵探呢?但偵探也不是神,曾經他也以為理性是無所不能的,然而現在他領會到:人永遠不可能抓住真理,只能無限趨近真理。這個世界上總有些東西是不能清晰地界定的,比如相聚和分離的規律。神真的在冥冥中把握著人的聚散嗎?新一想去拜訪他。
漫山紅葉簇擁著的千光寺也是以紅色為基調的,古風濃鬱的高閣、大殿以尾道晴朗的藍天和澄澈的瀨戶內海為背景,格外令人印象深刻,不愧是尾道的象征。
秋陽不覺間已悄然西移,樹葉間篩落下來的陽光淡淡地抹在寺院寂靜的庭院深處。殿閣幽深,只看到香火隱隱躍動,空氣裡浮動著檀香清冷的氣息。
在這神秘的氛圍裡,哪怕是不信神的人也不由想去膜拜那高高的神祗了吧。誰又是那麽完全自信的,疲倦中總渴盼著冥冥中的救贖吧。
殿堂中有人在佛前靜靜禱告,雙目緊閉,心神全凝結在合十的雙掌之間。
神,也許真的存在,至少這一刻存在,至少在這一刻的廣島存在。
那個祝禱的人是蘭。
是命中注定的嗎?他與她再度相逢。
蘭結束她的祈禱,回頭,身後是默默注視著她的新一。
兩個人都沒有開口,她沒有走向他,他也沒有走向她,就這樣站著,隔著佛龕、隔著香火、隔著低垂的幔帳和幽幽的檀香。走出神殿,陽光照在身上,仿佛從神秘的世界又回到了人間。靠在千光寺臨海的圍欄上看著下面的瀨戶內海和寧謐的尾道街巷,新一感覺自己的心也澄淨起來,而且感覺很安心啊,蘭就靜靜站在他的旁邊。
“千光寺的神明看來真的很靈。”蘭輕輕開口。
“哎?”
“我請神幫我決定,到底是要再見你還是不要見了。轉過身,你就在那裡呢。”“是神聽到了你心裡的聲音吧,”新一望著海,“在心裡,你還是想見我的吧。”
“自大的家夥。”
“哎?是自信才對吧?”
蘭聽了不覺笑了,新一也笑了。
蘭抓著欄杆把身子探到圍欄外面,感受吹上來的海風,長發飄揚。忽然說:“是訂婚了,去年就訂婚了。”
“是嗎?——他是個怎樣的人?”
“一個溫和的好人。他叫新出智明,是個醫生。”
“自己認識的嗎?”
“不,是相親認識的。見了面,雙方父母都很滿意。母親對這門婚事很熱心,特地從英國趕回來。父親也喜歡智明。第一次看到他們在一件事情上這麽意見一致。所以很快就訂婚了。”
“怎麽都是在說別人滿不滿意?你自己呢?你自己又是怎麽想的?”
“我麽——智明沒什麽不好的。”
“沒什麽不好的?這樣就可以結婚了嗎?你——愛他嗎?”“愛?不知道,結婚是涉及很多人的事,不是愛就可以決定的吧。”
“那關系到你一輩子的幸福啊。”
“不要用‘一輩子’什麽的字眼,太沉重了。”
“是你不敢面對現實。”
蘭睜大眼睛望著新一,慢慢地她眼裡起了一層霧氣,她把臉埋在手心,輕輕地哭了。
“是的……我不敢面對,我也不確定自己想不想跟智明走下去,一生太長,負擔不起。我也想去傾聽自己心裡的聲音,但,太難了,真的太難了,我聽不到,我聽到的都是周圍其他人的聲音。新出很有出息,新出很溫和,新出待人很好,新出會給我幸福的。可是……我也不知道啊……我覺得……我並不真的確定我到底要什麽。”“其實……明天中午要舉行婚禮了。”
“哎?”
“是的,一切都準備好了。今天是我單身的最後一個日子了,是最後一次作為毛利蘭,明天就是新出蘭了。所以一個人出來旅行,摘下了戒指,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幹什麽,也許是試圖想尋找自己。但是……明天很快就要到了。”
看著抽泣的她,有那麽一個瞬間新一真想伸手緊緊地抱住她,然而他沒有這樣做,他知道自己沒有這個資格。
蘭慢慢平靜下來,抹去淚痕,笑一笑,摘下脖子裡的項鏈,把指環取下,她拿著戒指一邊戴到右手的中指一邊說:“事實總是事實。以為摘掉戒指就抹平了一切,真是愚蠢啊,瞞不過偵探的眼睛,哪怕一天也躲不掉呢。還是面對現實吧。”新一突然捉住她拿著戒指的手,深深地看到她的眼底:“不要戴上,可以嗎?”
“事實總是存在的。”
“是的,但是今天我不要真相。明天很快就要來了,至少在剩下的這幾個小時裡,把時間給我,可以嗎?”
西邊的海平面上夕陽染紅了半邊的天際,尾道的下午悄悄從指縫中溜走了。
淚影婆娑中蘭點了點頭,指環被再度穿到鏈子上掛在胸前。
廣島的夜就要來臨了,新一的手中,蘭的手中,到底還握著多少屬於他們兩個人的時間?
快樂的日子縱使隔了時間的滾滾煙塵回望過去依然會讓人會心微笑。那些細小的、微不足道的快樂時光:新春的白雪、散落的櫻花、夏夜的煙火、秋天的廟會……
還是在那家小小的面店吃的晚飯,但兩個人都安靜了許多,尤其是蘭。
外面的天空一點一點暗了下來,細砂似的時間水一樣地從指間流走,無從把握。面對局促的現實人到底需要怎樣的勇氣?
新一倒顯得比較坦然,吃完飯胳膊肘撐在櫃台上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店主閑聊著。
“這麽說這裡最有名的特產是牡蠣了?”新一興致勃勃地問。
“是啊。尾道的牡蠣在全日本都是有名的。”
“現在有嗎?”“有啊,不過現在是10月,還不是吃牡蠣的最好的季節。”
“喔,在國外也有這樣的說法,說沒有下雪的日子不要吃牡蠣。10月還沒下雪呢。”
“是啊,冬天的牡蠣才是最好吃的。歡迎你們今年冬天到尾道來吃牡蠣喔。”
冬天——兩個人的眼光迅速地交會——他們沒有明天,還談什麽冬天呢?對彼此的記憶將來會定格在廣島的這個秋天——這樣一個沒有鮮美的牡蠣的秋天。有些快樂注定與他們無緣。
“那麽秋天的尾道有什麽特色呢?”還是新一打破了沉默。
“紅葉嘍,喔,今天晚上有廟會呢,尾道的廟會也是很有名氣的。”
“啊,廟會嗎?小時候來廣島的時候也去過呢,很有意思的。”蘭的眼睛亮了起來,轉頭問新一:“你還沒去過廟會吧?”“就是去過了也記不得了麽。”
“那麽——去吧。”兩個人同時說了出來。
小攤上黃黃的燈光、章魚燒的香氣、路人踩的木屐、小女孩頭上插的絨球,走在熱鬧的人群中,所有這些細碎、尋常的東西都讓蘭有一種熟悉而溫暖的感覺。目前的時間和童年的記憶交疊在一起,舒心得就好象是躺在媽媽的懷裡。
蘭不由會想如果是從高空中俯瞰尾道的廟會那將是一番怎樣的景象。在茫茫瀨戶內海的一角有竟然這麽一個由點點燈光、細小的人聲托起的熱鬧港灣呢,這是多麽的神奇。尾道的外面是黑沉沉的海吧,無邊無際的黑暗,也許還潛藏著風暴,但是在這一刻那些都沒有關系了,不用去想過去,也不用顧及明天,只有現在,是的,只有現在。蘭感到有人握住了她的手,是新一,抬眼去看他,他對她溫和地一笑。
牽手的感覺真好,這樣的寧靜與溫暖,忽然有想流淚的衝動。
蘭想換一個時間、換一個場合,自己一定會掙開那隻手。然而現在……這是因為神奇的廣島還是僅僅因為遇到了這樣一個人?
兩隻手握得更緊了,不需要語言。
然而此刻的兩人是漫步在廣島還是已經踩在了道德的邊境線?
“啊,有撈金魚的,”蘭拽住新一。很多孩子圍在撈金魚的攤子前面,紅紅的金魚很漂亮呢。
新一和蘭一起蹲下來,細細地打量攤主遞過來的撈魚的小杓。
“哎,這怎麽可能撈得到麽,你看這根本不是網,就是一張薄紙麽。”新一輕聲對蘭說。
“是啊,就是因為這樣才有意思。如果一定可以撈到還有什麽好玩的?”
“哇,姐姐好厲害啊,每次都可以撈到。”
蘭身邊的小孩都停下來看她撈了,一邊看還一邊驚歎。不過,是很厲害,新一想不明白,為什麽同樣是一張薄紙,她每次都可以有收獲,而自己試了好幾次都是無功而返。
“哎,你不是說不一定要撈到的麽。”蘭看看頗不服氣的新一笑了:“我那是在說你呀。”
蘭讓攤主拿來幾個塑料袋,每個袋子裝一條魚,把它們分送給圍觀的小孩。
“怎麽不給自己留一條?”離開撈金魚的小攤新一問。
“對我來說,撈的過程就很開心了。而且小時候也常常為撈不到金魚而難過,那時看到別人撈到魚就好羨慕,所以就當是送給童年的自己吧。”
“而且,”忽然她的眼神黯淡下來,“也不敢養金魚,因為都養不活,總是死去,會很難過。”
“也許這一次不同呢,”新一說,“說到底金魚總要死的,但畢竟陪伴過你,時間再短暫,對魚來說也是很好的回憶,而且可以活在你的記憶裡,那個過程是有意義的。”蘭抬眼看著新一,新一也默默地注視著她,兩隻手握在一起,這樣就可以了吧,只要有你。
“唔,投得還可以。”新一站在投靶的小攤前說。
圓形的靶子上三枚飛鏢基本都落在了環內,是很好的成績了。
“什麽叫‘還可以’啊?”蘭放下著飛鏢問。
“就是說跟一般人比已經算不錯了。不過麽——”
“不過什麽?”
新一嘴角劃出一個自信滿滿的笑,走過去拿起了飛鏢,瞄準靶心。
接連兩支飛鏢都正中紅心,圍觀的人群中一陣小小的驚歎。
新一微笑,這對他來說實在太簡單了。他的槍法可是連紐約的一些資深乾探都很佩服的呢。他回頭去看蘭,蘭對他做了個可愛的鬼臉。有她在,連投靶這樣的小事都會讓人充滿了成就感。
手中還有最後一支飛鏢,他再度瞄準紅心。
眼前突然一片模糊,耳邊響起轟鳴,世界混沌了,冷汗從身上不斷地冒出,一種深入骨髓的痛楚牢牢地鉗製住他。
時間——到了嗎?
人群中的歎息讓他再度回到現實,痛楚隱隱退去,虛脫、疲憊涼水一樣浸透了身體。飛鏢遠遠地偏離了目標,前功盡棄。
“怎麽了?”蘭看著新一蒼白的面龐問。
“看來晚飯沒有吃飽啊。”
“我們去吃點東西吧。”
“嗯。”
做在賣章魚燒的小攤子前,乘蘭去買飲料的間隙新一掏出隨身帶的藥物。該死,只剩一顆止痛藥了,藥還是沒有帶夠。這樣一粒止痛片只夠撐上兩、三個小時的吧。趕在蘭回來之前新一迅速地吞下了藥丸。
吃著章魚燒卻感覺不到任何的味道,新一不敢去握蘭的手,他怕她會覺察到他手心的冷汗。周遭依舊人聲鼎沸,廟會的歡樂繼續著,然而新一知道他的幸福時光快走到終點了。
夜風吹來挾裹著濃濃寒意,黑夜以後就是黎明。明天的廣島還是廣島,但明天的廣島是否還屬於這兩個人?
如果注定要分離,在最後的時刻,隻想把笑容留給你,至於眼淚,那是屬於我自己的秘密。
“很安靜啊。”蘭把頭俯在自己的臂彎,靠著欄杆輕輕地說。
新一沒有回答。
沒有月亮的夜晚,臨海的平台成了他們兩個人的世界。
他們的世界是清冷的,也是熱鬧的,熱鬧的不是他們倆,而是那包裹著兩人的無邊的黑暗。
蘭抱住欄杆,俯身向崖底望去,下面除了黑暗還是黑暗,然而席卷上來的陣陣腥澀的海風和耳際傳來的浪淘拍擊礁石的聲響告訴她,那是海——翻騰著黑色波浪的躁動不安的海。
漫山的紅葉在風中發出一片連綿不絕的沙沙聲,白天如此秀麗安靜的植物,在夜色下全都幻化作了鋪天蓋地瘋狂舞動的黑色剪影。
陽光下溫情脈脈的尾道只是給遊客觀光的,而此刻這夜的、在海風中洶湧澎湃著的才是尾道的原始面目吧。
人也是著樣吧,在日間溫柔含笑的面具下夜晚掙扎著的是怎樣悸動不已的靈魂?
蘭忽然感覺到一種幸福,雖然她不知道新一現在在想些什麽,但她相信她聽到了新一的心跳,雖然各自靠著護欄站著,可是覺得兩個人的心跳是合拍的呢。在蒼茫無盡的不安的夜裡,兩人的胸腔中躍動著最和諧的音符,這樣的沉著、淡定,撲通——撲通——直到生命停息。
蘭望著身邊的新一,風揚起他額前的黑發,他明亮的眼睛望向沉沉的夜色。從最初在新乾線站台遇見這個帥氣而眼神略帶憂鬱的藍西裝少年到現在不過是十幾小時吧,對他她到底了解多少呢,蘭隱隱覺得在他那自嘲似的微笑裡藏著一些秘密。
他和新出是完全不同的人,新出是那種可以讓人完全放心的,陽光一樣和煦、溫暖的人,而他呢,聰明、銳氣,寧靜的外表有下暗流湧動。新出是一個很細心、也很有計劃的人,對於人生他有詳盡而可行的規劃,蘭也是他人生大計裡的一部分,跟著新出的步子,未來的幾十年都明白無誤地鋪陳在眼前,異常的清晰、規整,宛如光潔、冷靜的醫學器械。但那樣的明確的未來反而時時讓蘭感到窒息,她害怕那樣一眼就望到了生命盡頭的感覺,她寧願為生活留一點懸念。
而將蘭和新一聯系在一起的究竟是什麽呢?是她的不安契合了他的寂寞?還是他的憂鬱道出了她心底的空虛?又或者什麽也不是,他們會走到一起只因為他和她走到了一起。就象在最適當的季節、在最恰當的泥土上播撒下最合適的種子必然開出最嬌豔的鮮花,結出最香甜的果實。有因必有果,如此而已。
然而有時有因也未必有果,事實如此。
新一借著夜色看了一眼腕表上的時間,時針慢慢指向九點,藥效就快就要過去了,一旦失去了藥物的支撐,地獄即將降臨。那些痛苦的煎熬現在對他來說倒算不上什麽了,半年了,也都快成習慣了吧,然而他不願讓她看到自己痛苦的樣子。
蘭抱住自己的胳膊趴在欄杆上想著她的心事,長發在風中飄揚,宛如一個小仙子。這樣美麗可愛的她卻也有她的煩惱,新一不知怎樣才能去幫助她,他只能這樣默默望著她,他和她之間始終隔著一層透明的膜——那層膜叫現實。注定不能參與她的未來然而還是放縱自己去接近她,把純潔的她當作自己日益腐爛的生命裡的救贖,很無恥吧。但即便這是無恥也不想離去,隻想站在她的身邊,哪怕不說話也好,哪怕沒有未來也好。
然而再無恥,他也不想增添她的煩惱,不想看她為自己的病痛而流淚。這個廣島的假期只有一天嗎?太短暫了,但也已經很奢侈了。一生能有一天生命裡可以有她的笑顏,縱使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他也會無憾。他想給這個假期一個好一點的收稍,保存著尊嚴離開,留一個明朗的結局。日後,當她回憶起廣島的這個秋天時,他希望她會微笑而不是哭泣。
“回去吧。”新一淡淡地說。
蘭的心沉了下去。知道躲不開這結局,總有人得開口說出這三個字來,可真的聽到這句話卻還是承受不起。
“紐約那邊還有一個案子等著我回去處理,如果可以的話,一起坐飛機回東京吧,我要到那裡轉機去紐約。”
電影散場了,一朵朵傘花綻放在亞爾巴克ShoppingMall的門前,早在這裡守侯的出租車殷勤地迎了上去,傘花消逝,只有汽車尾燈在雨夜劃出光的流線。
門廳中隻留下一個人影,一輛出租車停到她的面前,她微笑著搖搖頭。
多留一會兒也好吧,這裡曾經有他的足跡,空氣裡還有他的氣息。
蘭默默告誡自己一旦邁出這個門廳就得把他和廣島的回憶統統埋到心底,雖然不可能忘記但也不能再提起。而現在就讓自己最後再任性一次吧,最後回味一遍這個廣島的假期。已是午夜時分,亞爾巴克ShoppingMall依舊霓虹璀璨,然而熱鬧的也不過是燈影而已,人聲寥寥,終究還是寂寞。
雨漸漸停了。門前寬敞的路面仍薄薄地積著一層雨水,微微泛著藍色的光影,平靜地伸向城市的某個不知名的地方。
他就是沿著著條路離開的嗎?現在又在何方?
遠處有凌亂的腳步踏破夜的安寧,耳邊仿佛聽到了沉重的呼吸。
蘭的心跳忽然加劇,不可名狀的預感襲上心頭。
一個人影在眼前立定,大口大口喘著粗氣。
淚頓時模糊了雙眼,甩掉淚,想把他看清,但是做不到呢,淚不停。“蘭——”,真的是他,那個熟悉的聲音。
用雙手捂住臉,努力讓自己平靜,漸漸抬眼。是他——真的是他。
路燈下,新一的臉色格外蒼白,剛才跑得太急了吧,忽然站定透不過氣了,他雙手撐在膝蓋上,好半天才漸漸抬起頭來。
“太好了——以為你已經走了呢。”
“新一——不是去機場了嗎?”
“是的,機票都買好了。”新一站直身子,含笑望著蘭:“登機前忽然想起來,忘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哎?”
“蘭,我喜歡你。”
下一個瞬間,已經被他一把拉到懷裡。淚水再次決堤。
“這句話一定要告訴你,不然……,”新一捧住蘭的臉:“死也不會安心。”
新一臉色蒼白,眼睛卻異常明亮,頭髮濕漉漉的,蘭一直以為那是雨水,靠得這麽近才發現原來是不斷沁出的冷汗。
“新一,你怎麽了?”蘭掏出手絹,輕輕幫他拭去額角的汗水。
新一淡淡一笑,握住她的手:“陪我散散步,好麽?”
新一緊緊握著蘭的手,仿佛一松手她就會消失。
“蘭,能認識你我真的很高興,雖然太晚了一點。”
蘭側過頭去看新一,他俊秀的眉微微蹙著,蘭可以感覺到他的掌心冰涼一片。
“有件事,一直沒有告訴你。蘭,我的時間不多了。醫生說如果肯接受治療的話, 樂觀的估計,還有半年吧。”
“什麽?”
“是白血病,或者說血癌。”
說得那麽雲淡風清呢,是假的吧,騙人的吧,不相信,不要相信。
蘭驚異地望著他,淚水又來了,今晚特別的脆弱呢。
“對不起——”新一的聲音啞然。
“為什麽說對不起。”
“因為——不想讓你哭的,但是——還是——”,新一抓起蘭的手,把它們放在自己的心口:“遇見你之前覺得命運對我真不公平,還有很多事情想要去完成呢,卻這麽早就要出局。但是如果不是因為這病,不會來廣島吧,不來廣島的話也不會遇見你,如果沒有遇見你——天——不能想象沒有你會怎樣。回頭想想,會後怕呢,要錯過太容易了,但是,居然還是遇見了。命運對我其實還是很眷顧的吧。”
隔著薄薄的襯衣,指間傳來他胸口的溫暖,可以感覺到他的心跳呢——撲通——撲通。
“想了很久還是決定把這一切告訴你。”新一望著蘭的眼睛:“不想讓你以為我隻把你當作生命裡的過客,隻把廣島的這一天當作一個短暫的插曲。這麽多年來我追逐著事實和真相,總以為自己過得很充實,但其實從來沒有真正找到過生命的意義,直到遇見你。”
“很短暫呢,和你在一起只有一天”,新一抱緊蘭,在她耳邊輕輕地說:“但這是我一輩子的愛了。”
什麽也不去想了,把頭深深埋在他的懷裡,時間停住吧,就在這一刻——10月24日00:12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