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忘記了後來怎麽樣,他們都來拉住他,他哭著喊著不讓他們碰她的遺體,他們拉他,他就踹他就咬,像個瘋子瘋瘋癲癲,鬧到最後才肯罷手。
無能為力的看著他們為秀芳蓋上一層白布,莊重的宣告搶救無效。
那時宗沿覺得,秀芳可能沒死。而他們卻判了她的死刑,他覺得她就在白布底下哭,瑟瑟發抖地哭訴那個還未見上一面的孩子......
他終於被自己的幻想打倒了,也終於沒忍住眼淚,丟掉了眼鏡倚在門邊撕心裂肺的哭了,像個任性的小孩一般抽噎著崩潰了......
然而生活依舊是不平靜的,每一個跌入海中的細石,都想要掀起滔天巨浪。
他家依舊按時按點的有人上門威逼利誘著要他搬家。“乒乒乓乓”地在午夜或是凌晨響個沒完,他們要建商業大樓,整條街就搬剩下他家一戶,砸掉了整條街就他們家還不能砸,工程一拖大半年,各種好處好話講了個遍,可是他的意思很明白,這是父輩留下的祖屋所以不能拆。
於是整條街的街坊都搬走了,稀稀拉拉還剩下幾戶,賣糖餅的孤寡老頭一戶、還有那一家子謀劃著要開發商拿出一套房子為好處放才肯搬的李家,接著就是宗沿這被稱為腦不開竅的一戶了。
在喪禮結束的第二天迎來了北城的最後一場強降雪,簌簌的雪花很快就覆蓋了整條六和街。宗沿在深夜裡翻來覆去卻始終睡不去下,疲憊的翻身起來想接杯水。走到客廳才恍惚記起水管被拆遷的施工隊給砸漏了,要想喝水也得等到明天。
失魂落魄的背影一下子就蒼老了幾個年歲,他靜靜的關掉了廚房的燈火走回了臥室,他老了。
體內巨大的齒輪再也推進不動沉重的生命了,終於出現了缺口,終於鏽跡斑斑,終於呼呼的往外冒黑煙,終於,他累了。
宗沿仰躺在靠背椅上,看著天花板,斑駁的牆體,和昏暗的形同虛設的燈光
這下,他是真的要離開了。
離開這這陰暗的,潮濕的,沒有半點春天活力氣息的老街區。
六和街的設計仿佛是與世隔絕的永遠停留在八十年代的陳舊建築風格之中。那些刮了幾十年的歷史風塵,時局變遷,當弄堂外面的商業大廈如同雨後春筍一般呼嘯著拔地而起的時候,它依舊保存著最開始時的面貌破敗,肮髒。
但過不了多久。它也快要消失了。
真的要離開了?昨天的夜裡他想了很久,他只是想到處走走,去旅遊散心,反正去哪裡都好。
於是他打電話辭掉了那份才做了一星期的家教工作,略帶歉意的語氣通過電波傳到另一邊的耳朵裡顯得異常卑微。
孩子的家長語氣冷淡的恩恩了兩聲表明接受了他的辭職,但是從她冷漠的語氣裡也聽出了對他這種不負責任態度的不滿。
掛斷電話之後宗沿忽然覺得整個世界變得過分的安靜。
廚房水槽的水龍頭沒擰緊,滴答滴答的滴水聲輕輕緩緩的敲打著不鏽鋼的聲音,放佛也敲打著他的心......
在狹小弄堂裡,許多的人家用竹竿,撐起晾衣架。
然後在極小的地方,曬上棉被,褲襪,和濕漉漉的衣服。那些濕漉漉的單衣像是沒有展開的酸梅菜。在這個沒有日光直射的陰暗之地。宗沿一直很難想像它是如何曬乾的。
吱吱的烙餅聲還有香甜的糖味從一側飄來。
那個烙糖餅的小老頭兒便是從那堆棉被的一側冒出了個頭來。
對著他,笑了下。幾絲風中搖晃的白發,削瘦乾癟的臉龐,像一個風乾的核桃仁。 他徑直走向那個賣糖餅的小攤前,伸出三個手指,長久以來的默契讓老頭一下子就明白他要三個糖餅多些芝麻。
這是家老字號了,那個賣糖餅的老頭無子無女,沒依沒靠的,靠領補助金一天熬過一天。
而他是這裡的老顧客了,眼前這個用紅磚砌成的灶台上放了幾個乾淨但缺了角的盤子,一把白色透明塑料袋掛在生鏽的灶台邊的釘子上,還有一大桶裝食用油,和一袋裝在舊米袋裡的麵粉。
他看著那個賣糖餅的白發小老頭兒嫻熟的用手揉搓著麵團。忽而老頭兒揚起頭對著他笑了下:“快好了喲。”“滋滋”的聲音從生了紅鏽的大鍋中傳來。從一陣白煙中,宗沿恍惚回到了那個甜美的時代。
在很小的時候,弄堂裡還有一個賣捏糖人的,那個小老頭在他們一群小孩眼裡似乎很厲害。
竟能將燙手的糖漿用手攪和,然後撈起一塊半融的糖漿。捏成各種各樣的小人。關公,劉備,曹操這類人物是捏的最多也是最為嫻熟的,還有小鹿,熊貓,金絲雀一類的小動物。
當日落之後孩子們都回了家,老頭沒有生意的時候,他便坐在一張四腳矮凳上,細細的認真的捏起了蝴蝶,晶瑩剔透的翅膀在日光灼灼的映射下變的栩栩如生,讓看的人很是眼饞。
每當看到這個小老頭表演這令人驚歎的技藝時,當時連同他在內的小孩無不長大了嘴巴,一臉的驚訝和崇拜,心裡驚歎著,他定是會法術的。
但是後來這個會變法術的人不見了,去哪裡了?沒人知道。就像不曾有過這樣一個人似的,他隨著時間的洪流消散在了人海之中,而那些童年的驚歎,不過是在特定的年齡與一群特定的人擁有的特定的思維。
或許他真的會法術,能把一塊柔暖透明的糖漿捏成一個個形態各異的小人。 讓它們笑,它們就得笑。讓它們哭。一個個都得露出死了親人的撕心裂肺嚎啕大哭狀。而這座城市中的每個人小小人兒也都是在風雲莫測陰晴不定的世界中被擠壓變形,從柔暖透明。純粹乾淨,直到風塵仆仆,淚眼迷離。
忽然一朵熟透了的木棉花“啪嗒”跌落在自己的肩膀上,然後轉而又掉了下去。跌在宗沿皮鞋的旁邊,他緊忙從沉思中回過神來,回頭一看,糖餅已經烙好,白發老頭兒微駝著背保持著將塑料袋子遞給他的卑微姿勢,宗沿急忙從西裝褲的左袋裡掏出幾張散碎的零錢遞給老頭兒。
低聲悶悶的說了句“謝謝”然後匆匆的走出弄堂,沒有注意到,自己的皮鞋上,沾染上了一遝汙漬。
身後這幢爛尾房。與弄堂外的如雨後春筍般拔地而起的高聳建築物的格格不入。這座即將被拆遷的房子如同被主人遺棄後蜷縮於角落的流浪狗兒,面前無數的巨大高聳的建築物無不在高高俯視這低微的人間,它們將自身巨大的倒影投射在爛尾房的不遠前方,橫在中間的陽光成了貧窮與富貴的分隔線,乾乾脆脆的地將貧窮晾在一邊。
當差異如此明顯,明顯到不容忽視。
宗沿朝不遠處駛來的計程車招了招手,把所有的行李塞進了後車廂,坐上了車。他將眼鏡摘下用紙巾擦乾淨,然後眯著眼衝著車窗外那一座座聳立的摩天大廈直打量,然後將眼鏡再戴上,掌心輕輕的握著那三個糖餅。計程車飛快地趕往火車站,宗沿又摘下眼鏡,細細的擦拭了一下。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