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中天,亥時初漏。
夜始深,人方定,馬蹄落如驟雨不休。
一聲喝令,敲開姑臧城門。
輕騎兩支,似箭離弦,穿城門而出,所過之處,吹角連營,三軍驚起。
快馬如飛,冷風灌進領口,遍體生寒。
郭雍咬緊牙關,一瞬不瞬地盯著前方道路,睜到眼睛發酸。
若是當初厚著臉皮留下,怎會累得她字字泣血求援……
……
池棠猛然驚坐而起,耳邊嘶喊聲依舊,原來不是夢裡。
“發生什麽事了?”池棠晃著尚未完全醒來的腦袋,一邊問一邊爬下床。
橙子上前扶她,神色惶惶,卻答不出來。
池棠無心安慰她,跌跌撞撞往外跑。
呼喊聲穿牆入院,雜亂而憤怒,其中偶然夾雜著“池長庭”三字,聽得池棠膽戰心驚。
仿佛整個節度使府都被敵人包圍了。
“青衣呢?”池棠驚惶問道。
青衣昨晚明明是睡在她屋裡的。
剛問完,青衣便從外面回來了,外衫隨隨便便一披,看起來也是剛剛被驚醒跑出去的。
“謠傳節度使棄城而逃,有將士及百姓圍府!”青衣道。
池棠勃然變色:“誰傳的!”
青衣搖頭,道:“杜縣令來了——”
……
杜壑不得不來。
他一介文官,上城牆一晝夜剛剛下來。
此時官袍上血跡斑斑,也來不及整理一番,就站到了池棠面前,可見心中焦灼。
“突厥兵擇通漢語者列隊城門外,齊聲呼喊,稱池公已棄城而逃!”
“嘭!”茶盞敲落,池棠氣得渾身顫抖。
“池公中毒的事,只有韋太守、雷校尉及臣三人知曉,突厥兵臨城下,池公遲遲未能露面,將士們早已生疑,如今被突厥人一挑撥,便紛紛來問!”
“外面那些是誰挑起的?”李式咬牙問道。
“都是城裡的百姓,”杜壑道,“突厥兵在城外呐喊,百姓也能聽到,謠言已經在城裡傳開,百姓們鬧著要見池公,部分將領也在門外!”
“杜縣令的意思是?”池棠問道。
杜壑會來這一趟,心裡應該有了決斷。
“臣以為,太子妃可召見眾將領,告訴他們真相——”
“不行!”一直沒有過問軍情的展遇斷然反對,“現在只是猜疑,未必有什麽動作,至多再撐兩天,援軍就到了,要是現在讓他們知道主公中毒,焉知不會有人心生異志、獻城投降?”
池長庭不出現,也有震懾力。
要是沒了希望,才會大亂。
“可如今這般,能撐得住兩天?”李式皺眉道,“就算安撫住了將領,還有百姓,倘若有人帶頭強衝怎麽辦?”
杜壑沉默片刻,道:“倘若有人強衝,東宮內衛需得擔起保護太子妃的責任!”
屋內一默。
那就是要武力鎮壓了。
城外強敵環伺,城裡還在對百姓動刀。
分明敗軍之相!
池棠站起身,走到臥房門口,倚著門朝裡望去。
床前的屏風暫時撤了,可以一眼看到躺在床上的人。
雙眸緊閉,面色安然,就好像睡著了一樣。
池棠想起去年初冬,他假裝醉倒,暗中去救朱師叔那次,有金吾衛強闖入府。
那時她毫不猶豫站出來相攔。
毫不猶豫,是因為有恃無恐,因為有爹爹和殿下讓她倚仗。
現在沒有了倚仗,她還敢不敢?
池棠抿了抿唇,轉身道:“駐軍將領、世家家主,都讓進來吧!”
展遇頓時擰眉。
原本持這建議的杜壑也面露猶疑。
“讓他們進來,告訴他們真相,”池棠垂眸道,“我就不見他們了,你們仔細看著,那種天生反骨的,進來就不要再出去了,其余將領都是我父女所倚重的,離開的時候,每人派兩名東宮內衛貼身護衛。”
誰威脅到爹爹,她就殺了誰,沒有什麽敢不敢的。
她素來沒什麽狠心腸,除非有人要害她深愛的人。
李式一愣,隨即振奮道:“臣遵命!”
展遇看著她,輕輕一歎,也沒再反對。
杜壑施禮應下,又問道:“外面的百姓,太子妃有什麽想法?”
池棠輕聲道:“讓我再想想。”說罷,緩步朝外走去。
眾人退到兩側,躬身相送。
走出書房,繞徑轉廊,一路清風明月相伴,夜色極美。
她走在長廊上,府外喧鬧聲掩蓋了步聲輕悄,侍女們沉默跟在身後,放眼望去,仿佛只有她一人前行。
耳邊聽到的那些喊得撕心裂肺的,是回樂城中最普通也最絕望的百姓。
她可以對將領們動手,卻不知該如何對百姓們動手。
他們只是想知道,自己是不是被拋棄了。
其實就算他們得到的回答是肯定的,也無濟於事。
他們想要的是希望。
可是希望,誰不想要呢?
她比誰都想看到爹爹安然無恙地站出來。
池棠停下腳步,望著夜空。
夜空中,明月皎皎,星河黯淡。
她突然想起幼時,爹爹教她觀星。
他說星移鬥轉,預示著世事無常。
無常,讓你無法一直得意,也讓你在絕望時看見一線生機。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她正因為不小心把心愛的手鞠球掉了荷塘大哭。
說完這句話,他就從身後拿出了那隻手鞠球。
池棠忍不住“噗嗤”笑了出來,眼淚也掉了下來。
她抹掉眼淚,吸了吸鼻子。
爹爹不會有事的,一定不會!
她一定會守住回樂城,朱師叔也一定能抓到唐雄!
……
朱弦追著猞猁已經離開青銅峽很遠了。
這隻猞猁是她從西受降城附近的狼山上發現的,不過是將它從獵人的陷阱裡救出,一同玩耍了幾日,猞猁便跟著她了。
相處至今,也不過兩三個月,其實並沒有什麽很神奇的通人性的地方。
只是她毫無頭緒,便隨著猞猁四處亂竄。
眼看距離青銅峽越來越遠,朱弦不由停了腳步,猶豫著要不要繼續跟下去。
卻在這時,隔著樹叢,突然響起猞猁的吼聲。
初時似急似怒,聽得人渾身發麻,突然轉為淒厲。
朱弦心中一驚,屏住呼吸,無聲掠去。
月光如絲,照見樹下獸身抽搐,邊上一名黑衣人忿忿踢了一腳,惱怒道:“晦氣!被個畜牲費了一筒梨花針!”
朱弦眼眶一熱,咬緊牙關,劍尖無聲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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