汾州有個綠柳縣,說來也奇怪柳樹喜水多在江南,汾州此處罕見有綠柳的,偏偏這個縣城卻叫綠柳縣。縣城東口有一個茶館名叫客來,外屋簷下圍坐著一群人。有的靠著牆裙,有的坐在石階上,有的站著,衣著也各異,甚至還有幾個奇裝異服的白皮膚異種番人,但他們此時都聚精會神的聽著中間那個靠著牆的人指手畫腳滔滔不絕著。
“你們可知道那三位高來高去的高人可都是誰?”人群中間那說書人面容一揚一副驕傲的樣子問道。
周圍一整悉悉索索,沒等有人回復,說書人便自問自答道:“那青色道人就是二十年前江湖上公認的第一劍神,紫霄神劍玉真子林長青,林真人。”他越說越顯得色就像嘴上說的那人是他親戚那般。
“那白色書生嘛,也是二十多年前名動一時的高手,朝中新貴中散大夫,人稱玉面郎君的魏清坤。”
“那那個番僧呢?”有人問道。
“那個番僧啊,嗨!我也不知道,估計是真回去了,之後武林裡就沒聽說過他這號人。”
他越說越是興奮起來,這時忽被人打斷道,“哼,不知道還胡亂瞎胡欽,我看你是吹牛天下第一哪有人能一跳十幾丈遠的,來來來,你今兒個要是能在這跳出兩丈開外,我就叫你爺爺!”
此時人群中一個蓬頭垢面的少年看向那個插話的人心中想到:果然哪裡都有杠精的。
“哼,人家高人自然可以,我可是親眼所見,我就是那是顧家村口的少年。再說了沒道理別人行我就一定要行,你不行就一定別人不行。”那說故事的人倒是個嘴巧的,一通話兒下來,倒是差點把那位懟住。
“還說你親眼所見,前面還說三人來去飛快,須臾之間就到了黃河邊,你那顧家村離黃河口六裡地呢,你怎麽跟上的?還有前面村口那會兒還你一拳啊我一腳的,怎麽到黃河邊就開始有招有式的了,那些招式你倒是編的不錯呀。”那人眼軲轆一轉,倒是抓住說書人一個痛腳不依不饒起來。
“我······”說書人有心辯解,可還沒等他說出口,周圍噓聲一片,接著大家便陸陸續續離開。
本來下午日曬,大夏天的大家沒啥活兒也就在屋簷下喝口茶趁趁晾,今兒個有故事聽自然圍攏在一塊兒。故事的確說的不錯,可現在既然有人挑事兒,大家自然借坡下驢,趕緊撤了,連打賞的錢都省了。
“哎,等等!別走啊,給了錢再走啊。”那說書人明顯不是專業的,連個看場都沒有,甚至都不能去茶館裡面去說,只能在外面臨時講講賺點零花。此時聽到他的話,就連那幾個欲跟他抬杠的人也都迅速溜走了。
現在只剩那個蓬頭垢面的少年還留著跟那說書人大眼瞪小眼。
“你······”說書人開口。
“我沒錢!你別找我。再說了你的故事也很蠢。那番僧明明一身神力內力深厚,卻偏偏不會用。都能硬是靠巨力踩水過河了,那得多大得勁兒啊。我要是他啊,直接將全身內力勁氣匯聚腳上,然後向前一蹬,那勁道,速度肯定快得不行,別說十幾丈了,估計半條河都過去了吧。這麽說才厲害嘛。還踩水,真是笑死我了。”那少年吐槽完說書人將雙手背在腦後,緩緩離去,隻留下說書人一臉呆愕的表情。
那少年看著十一二歲,小麥色的皮膚穿著一身洗的發白的粗麻衣和短打,臉上卻汙垢不堪活像個乞丐。但是五官還是端正如果打理乾淨應該也算清秀。
他轉過一個小巷,偷偷回頭一瞄,看到那說書人一邊搖頭一邊口歎一句“晦氣”後離開,松了口氣。
“還好沒追上來,我可沒錢給他,沒事聽什麽說書,還是趕路要緊。”他從腰間系帶裡掏出六枚銅板,數了數確認無誤後又小心的塞了回去。
他抬起頭看著天空不由歎氣想到:從出來到現在才到第二個縣城就已經只剩六個銅板了,剩下的日子該怎麽辦呢。當真要一路乞討做那乞丐?
“你當真覺得那個番僧很蠢?”突然一道渾厚的聲音傳來。
少年嚇了一跳朝邊上看去,不知何時十步外站著一個人。那人皮膚黝黑,看著不似中原人,瘦骨嶙峋的仿佛風一吹便倒,看著年歲也不小的樣子。完全無法想象那聲渾厚的聲音是出自這個若不驚風的老頭兒的嘴裡發出的。
一雙斷了又系了好多次的草鞋,一條破到側邊裂口都快到腰的麻褲,一根草繩做的腰帶和一件灰暗不堪的無袖小馬甲,要說誰更像乞丐,這個老頭兒無疑比少年像多了。但是少年從來沒有看過這樣的一雙眼睛,仿佛是無底的深淵看不到盡頭,仿佛是惡魔的巨口要將他吞噬殆盡。
下一刻少年一下驚醒,頓時嚇得背後冷汗直流,明明想馬上轉身逃走,但是雙腿像失去了知覺不聽使喚。
“哦?有點意思。”老頭兒笑了笑,走了過來,“我有那麽嚇人嗎?”
老頭走到少年面前停住,看上去就跟個普通的老乞丐沒什麽區別,露出一排黃牙笑起來反倒有點和藹。少年詫異的看了看雙手和雙腳,又能動了,又看了看老頭,仿佛剛才一瞬的感覺都是幻覺,自己的白日夢,那眼睛明明渾濁不堪、暮氣沉沉和一般老人無異。
“真是大白天見了鬼了。”少年自言自語道。
“你叫什麽名字?”老頭問道。
“我叫顧新,你呢?你應該不是這兒的人吧。”
“不錯,我不是這兒的人,我的名字很難念,你就叫我莫大叔吧。”
“你這模樣都可以做我爺爺了還大叔?”
“哈哈哈哈!小娃娃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
“可不就是蠢麽,那個番僧明顯是力大卻不敏捷,每每出招若是威力大了勢必速度慢,蓄力半天連人衣角都打不到。估計他自己也知道,你看之後他用力拳擊地面也不過是想用泥土范圍打擊對手好讓對手躲不開而已。”
“那要怎麽做才算不蠢呢。”
“我不是說了嘛,只要他將力量灌注於腳上,像蛤蟆一樣一腳蹬出,不要向上只要向前,以他那力道勢必速度極快,短距離內估計都能讓人反應不及,這樣不就能打到人了嘛。”顧新撇嘴一笑不屑的說道。
“可是如果如你所說全都將力用作腳上,那哪還有多余的力用於拳頭上打人?”
“你也跟那番僧一樣蠢,都已經以極快速度朝別人飛去了,你只要伸手就好啦,哪還怕不夠力哦。你丟一塊石頭把人砸的頭破血流,難道石頭撞到別人的時候還要發力?”
莫大叔聽罷兩眼一亮,直勾勾的看著顧新一語不發,像是發現珍寶一般。
顧新被盯得有點心慌說道:“啊呀,這不重要啦,反正都是胡編亂造的故事,我也就是瞎說的。”他兩手一攤,心想這老頭絕不簡單,同為異鄉人會不會因他一句話而找他麻煩?
“如果我說剛才那故事都是真的呢?”
“可是明明前後都對不上版嘛,明顯有問題。”顧新詫異道。
莫大叔一陣大笑:“那人昨天在西口也講的這段故事,只是他的故事只有前半段。只因他當年只能看到村口那些,後半段他也趕不到河邊看。他今天說的後半段故事是我告訴他的。”
“怪不得他前後兩段差別這麽大。大叔看來你說書的本領不賴嘛。”
“我可不會說書。”莫大叔摸了摸自己乾枯的胡子笑道。
“那你怎麽······”
“我就是他口中那個橙色番僧。”莫大叔未等顧新問完便答道:“聽你說來我的確挺蠢得。”
“不蠢不蠢,大師您這種高手,怎麽會蠢呢,我只是個小毛孩罷了,只是隨便瞎說而已,哪有什麽見識呀。”顧新本是快幹了的後背瞬時又滲出冷汗來,想到:完了完了,當著本人說他蠢我豈不是完蛋,希望他是個大人大量的高手,莫要小肚雞腸。
“哦?你要是沒見識的小毛孩子,那我這苦修三十年都未能想明白的人就是連蠢都配不上了!”莫大叔笑道。
看來他不像是個睚眥必報的人,那就好。顧新終於把提到嗓子眼的心放了回去。
“那你十年後跟他們比試結果怎麽樣?”顧新突然想到故事的結局還有個十年之約,於是問道。
“哎,這不是說話的地方,我們有緣,我請你吃茶吧。”莫大叔說完便走出小巷朝剛才的茶樓走去。剛出巷子還回頭向顧新示意跟上。
兩人剛步入茶樓,裡頭跑堂的便跑來笑著將他們攔下說道:“兩位客官,今兒個天氣炎熱,來這兒吃茶的人特別多,我們普通的湯兒果飲都已賣完了,只剩些貴重的下料兒了,您看······”
隨著跑堂的看字長音,顧新望了一眼大堂,小貓兩三隻,便懂了跑堂的意思。這本是鄉下小縣城的茶館,來這兒吃茶的都是來往過商,本就不多。更何況炎炎夏日還來這兒吃茶湯的就更少之又少了,斷不可能賣完的。
莫大叔話也不多,不知從哪掏出三粒碎銀丟給了跑堂,看著約莫著也有三兩了。顧新不由想到:高手就是高手,一出手就這麽闊綽。
“客官裡面請,裡面請。這邊靠窗有雅座。”跑堂接過銀子,瞬時笑得更加燦爛起來,趕緊帶著二人來到內邊靠窗雅座,還殷勤的替他們擦了竹席和木幾,“二位稍等,我這就去請茶博士去。”說完跑堂便一路小跑去找掌櫃的了。
顧新看著那跑堂對掌櫃眉開眼笑的說著什麽,然後遞給掌櫃兩粒碎銀指了指他們。
掌櫃立馬笑呵呵的來到他們跟前:“二位貴客,不知道你們想吃什麽茶湯啊?”
“你看著點煮好給我們端過來。”莫大叔看都不看掌櫃的說道。
“得嘞!”
看到掌櫃走遠,顧新有點迫不及待的問道:“後來呢?誰贏了?”
“哎,其實十年之後我爽約了。”
“啊?怎麽會,這種事情怎麽還能爽約的?”顧新愣了心想:不是武林高手麽?不是決一勝負麽?怎麽還有爽約的人?
“當年黃河邊決戰完,我深知自己短時間內無法戰勝他們,便下定決心回去苦練技藝,下次再戰。”莫大叔像是陷入回憶,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嗯嗯,後來呢?”
“回去後我勤加苦練,日夜演練他們招式。我功力在進步他們又何嘗不是,不管我怎麽努力也沒有必勝的信心。我苦思破解他們招數的方法,但一直無果。後來我聽客商說你們這兒叛亂了,來往通路都斷了。十年,轉瞬即逝,結果你們丈還沒打完,我便自欺欺人的說你們在打仗,他們也一定會受到波及,我不能趁人之危,還是十年後再去的為好。”
莫大叔緩緩的說著,聲音不大,但字字清楚,顧新不敢插話打斷。
“又過了十年,你們丈是打完了,可是我依舊沒有必勝的把握。我便又騙自己說你們這兒剛打完仗聽說十分慘烈,需要修生養息。所以我又一次沒來。”
莫大叔看了一眼顧新,仿佛終於找到了傾訴的對象,一股腦的說著。
“直到三年前,我們那發生宗教清洗,我沒能守住我的廟宇。他們用計將我支走,我的師兄弟們浴血奮戰,但仍不敵他們人多勢眾,廟宇被焚毀,我教也只剩我一人得以逃出。我報仇無望心灰意冷下渾渾噩噩一年,不知能幹什麽,只是想起這邊還有一個十年的約定,於是我便來了。”
莫大叔聲音越發清冷,此時的他顯得那麽瘦弱可憐。
“那二位是我生平僅見的高手,想來死在他們手裡也是極好的。可是等我到這兒,才打聽到,二十年前那場叛亂林長青居然戰死了。你說他一個道士去參合什麽戰爭,現在倒好人都沒了。那個魏清坤也在那場叛亂裡不知所蹤。”他說道這兒歎了口氣:“現在該如何是好。”
說到這莫大叔陷入了沉默,久久不語。
顧新看著他愁眉,隻得安慰道:“你看開點,其實這不也是有事做的麽。嗯,怎麽說呢,你看雖然林真人死了,但是紫宵觀還在啊,他的徒子徒孫還在啊。魏清坤雖然失蹤了,但是我聽說他兒子也是個好手,他的乾坤山莊在江湖上也是赫赫有名,連我這鄉巴佬都聽說過的。”
“不行不行,我怎能去找他們的徒子徒孫去。 羞是不羞,好歹都一把年紀了,難道都活到狗身上去了?”莫大叔一聽立馬搖頭反對。
“那簡單啊,你也找個徒弟不就好了,花個十年八年的教出個徒弟來,然後讓你徒弟去把什麽紫宵觀啊,乾坤山莊的都挑了,不就證明你比他們兩個厲害了嘛,你也有事可做了。”顧新把跪累的腿盤起,邊敲著小腿邊說道。
“是極,秒極!”莫大叔聞言頓時兩眼放光死死盯著顧新。
“你要幹嘛?”顧新被盯得汗毛直立,不知道的還以為老頭兒有龍陽之好。
“聽你之前的評論,想來你是極有悟性和慧根的,真是真神眷顧,要不你做我徒弟,你替我去挑了紫宵觀和乾坤山莊。”莫大叔竟是越說越起勁,一把抓著顧新的臂膀。
要死,我怎麽這麽嘴欠呢,說什麽不好。那紫宵觀百來號弟子不提,光玉真子林真人門下紫霄四劍就是江湖中鼎鼎有名的高手,我一個人去跟他們拚,怕不是嫌命長。還有那乾坤山莊,據說也是頂頂厲害的,據說莊主繼承他老子衣缽會一周天三百六五般功夫,個個厲害。光聽聽就不得了,我要練多久才能打得過?就算要學也不想學你那死笨死笨的大力功夫啊,學林真人的劍氣多帥。
顧新當真後悔得要死,恨不得打自己幾嘴巴子。但手臂被老頭兒牢牢抓住隻得勉強說道:“怎麽茶還沒好呢。”
這時從門口走進兩個捕快,直直走到他們面前,一個右手搭在刀把上,一個指著他們說道:“大膽竊賊,還敢光天化日來此吃茶!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