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牧之輕輕喚了一聲:“寧姨,我來看你啦!”
恬靜女子放下手中刻刀和一方玉料,打量了好半天就是認不出眼前的俊美公子是誰。
劉輕箋恰到好處的提醒了一聲。
葉馨寧只是驚訝了片刻,淺淺笑道:“是你啊!真是大變樣啦!怎麽,不是說過來看寧姨之時,要帶著媳婦兒一起來的嗎?”
說起這個,滿臉是笑的楊牧之突然就多了一抹傷感。
善解人意的葉馨寧不再多問,拉過楊牧之坐在身旁,柔聲細語閑聊起來。一如當初在那座被定棋大陣禁錮的小院中,聊的盡是些家常裡短、雞毛蒜皮的小事,楊牧之卻聽得津津有味。
葉馨寧的生辰宴定在晚上,因此她留了楊牧之在房裡吃午飯。
楊牧之十分珍惜這種與親人相處的點滴時光,一頓寧姨親手做的粗茶淡飯,吃得滿嘴幸福。
飯後,楊牧之繼續陪著寧姨聊天,期間提出要看看她是怎麽雕琢玉器的,葉馨寧便拿出那方未完成的玉料,繼續雕琢起來,臉上始終掛著溫柔祥和的笑容。
窗外的黃昏,雲卷雲舒,屋內的人心,寧靜致遠,楊牧之從未有過此刻的寧靜。
屋外有婢女輕聲來喚:“夫人,宴會就要開始了,宮主說您可以不見客,但還是希望您去露個臉……”
葉馨寧輕聲應了一句,“知道了,一會就去。”
楊牧之起身笑道:“寧姨,她們嘴裡的宮主,就是天下第一風流的陸郎吧?舍棄了那麽多的美人不顧,獨獨鍾愛你一人,對你可真好!”
葉馨寧微嗔了一句:“調皮!”
楊牧之突然心生感應,一種不祥之感浮上心頭,來自之前他給婦人樹精的那片翠綠樹葉。與葉馨寧抱歉了一聲,說賀喜寧姨的生辰禮物,只能等到明年了。
出了寧姨的小院,找到劉輕箋打了一聲招呼,楊牧之就匆匆離開了玉樹宮。
甚至劉輕箋答應晚點給他的困劍符,都等不及拿了。
夏桃蓁嘟嘴道:“葉師姐的生辰宴馬上開始,怎麽急匆匆就走了,出什麽事了嗎?”
劉輕箋沉吟道:“桃蓁,你不覺得今天的事情有些古怪嗎?”
夏桃蓁點頭道:“你說蔣師弟和孔師弟嗎?的確有些不對勁。”
劉輕箋歎氣道:“我早就與你說了,那兩人一看就知心術不正,這也算你們春心湖引狼入室了。桃蓁,那兩個家夥在春湖山沒敢打你的歪主意吧?”
夏桃蓁瞪眼道:“胡說什麽呢,你是知道我的心意的……”
劉輕箋搖搖頭,再次歎道:“唉,也不知道我青梔師娘是怎麽想的,素來只收女子的春心湖,為何接連招收男弟子?要是都像那個煉丹師,叫什麽來著?倒也罷了,老實憨厚的一個家夥,與師姐們說幾句話都臉紅。”
“他叫彭予墨!和你說好幾次了,怎麽老是記不住別人的名字?彭師弟來我春心湖好些年了,姐妹們早就拿他當一家人看待了!”
夏桃蓁也輕歎了一聲,“其實我早就發現了,蔣師弟和孔師弟有些行為不檢,但他們兩個師承九黎山,是專門來為我們春湖山打造跨洲渡船的,好多事情也就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我管他們師承九黎山還是哪裡,只要不對你動歪心思,我就不會與他們多計較。”劉輕箋撫著下巴道:“桃蓁,我想跟上楊牧之去看看,到底是怎麽回事,你幫我去向葉師娘告罪一聲吧!”
“哦,
那你早點回來啊,最好不要耽誤了給師娘敬茶。”夏桃蓁嘟著小嘴,乖巧點頭說了一聲。 劉輕箋一邊笑著說,媳婦兒我盡量啦,一邊就出了屋。
其實對於山上修煉之人來說,莫說四十歲了,就算是四百歲都不是一件什麽值得慶賀的事情。之所以玉樹宮會如此熱鬧,名義上是給宮主夫人做壽,實際上大家都是想來看看,這位葉馨寧到底是何方女子,竟能讓風流陸郎收起一顆多情花心,安安心心做個好丈夫了?
玉樹宮燈火一片通明,人聲鼎沸。
楊牧之回望了一眼,在心底說了一句“寧姨,只能下次再來看你了。”,便飛速禦風掠向木秀村。
修煉者能不能禦風飛行,就是凝元境與金丹客的顯著區別。
夜幕下的木秀村,這一刻顯得格外不安。
在幾隻土狗狂吠下,村民們似乎又聽到了古樹張家不同尋常的動靜,陣陣劍光閃耀,明顯是山上修煉的神仙在打架,也只有名叫二蹦子的矮小男人敢悄悄摸過去查看。
古樹下又傳來了淒厲的哀嚎聲,村民們這回聽出來了,是張瘋癲那個傻婆娘的聲音。
“這個世道到底是怎麽了?還嫌日子過得不夠苦嗎?花一樣的姑娘,就這麽沒了,從來就沒跟人紅過臉的老嬤嬤,活生生被打死,現在連那個終日不出門的傻女人,都不肯放過嗎?”
有幾個年輕村民壯起膽子,結伴摸到古樹那邊,見二蹦子正貓在一堵破土牆下,輕聲問道:“怎麽回事?”
“狗日的,又回來欺負婉兒了,當著人家爹娘的面,這些狗日的,老子……”
一個黑壯年輕一拍土牆,怒吼道:“畜生啊!那還等什麽,我們一起衝出去救婉兒啊!”
幾人連忙按住他,“不要命了?那也別連累我們,別連累村子。這些人隨便動動手指,就夠我們死上一百次的。”
土牆內,少女絕望的哭叫掙扎聲,她父親咬牙切齒的嘶吼聲,傻婦人陰側側的哭嚎聲,空有一腔熱血的圍觀者,無奈和卑微的心跳聲,在這片夜空下,寫照著人間一段常有的悲哀。
“賊老天!你就開開眼吧!好好看一看,善人都被逼得只能等待赦免,而惡人卻一個個盼望著恩典,這是個什麽世道,不給人一條活路了嗎……”
嗖的一聲,一道人影飛速從幾人頭頂穿過,落在蒼天古樹下。
“這是……是神仙來搭救了嗎?難道老天真開眼了?”
一位俊美得不像話的年輕人落在院中,手裡握著一把黝灰無光的長劍,一步步走向那兩個正在蹂躪少女的畜生。
他的每一個腳步踏出,鞋底都會帶起幾片枯萎落葉,踏足地面後,落葉四散飄飛。
被一柄劍釘在樹乾上的男人,原本布滿血絲的雙眼空洞且絕望,此刻卻多了一線生機,嘶啞開口:“楊恩公,楊恩公……”
婦人被一條滿是倒刺的繩索捆在古樹另一側,並未顯露樹精真身,已是氣若遊絲的她,卻不斷伸手去撕扯身上的仙家寶索。
屋中劍光一閃,那位正趴在少女身上的金丹客尚來不及發出慘叫,就被一劍送往了西天極樂,腹中金丹也被一並攪碎。
“有人說……”
楊牧之拔出長劍,劍尖不沾一絲鮮血,而他眼裡卻滿是紅色。
“救十善,莫若殺一惡。”
楊牧之步步逼近,嘴裡冷冷說道:“此話果然不假!姑息你們這種人,就是對善人最大的殘忍。”
手中狹路再度刺出,孔華甚至來不及提起褲子,一個翻身躲開,卻還是被一劍刺穿了胛骨。慘痛與驚嚇之下,才想起自己身負元嬰修為,豈能如此坐以待斃?
孔華顧不得涼颼颼的光腚,一把掏出那面古鏡,口中默念法訣,對準楊牧之照耀而去,這是他最後的依仗。
楊牧之吐氣開聲,心中一股浩然正氣湧現,大喝道:“一劍,破,萬,法!”
在古鏡射出那道刺眼光輝之際,一縷沛然劍氣斬出。
劍光與鏡光兩兩相抵,滾滾氣浪炸開,鏡光消散,劍氣粉碎,然而絲絲縷縷的劍意余韻卻在慢慢凝聚。
狹路黝灰的劍身似乎亮了一亮,又一劍再度斬出。
“啊!”一聲慘呼,握住古鏡的孔華被一劍切成了豎直兩半,那面夜航古鏡也從中裂開,與元神出竅之後的軀殼一起摔落在地。
一道金色光輝後發先至,準確無誤的釘在孔華出竅的元嬰小人眉心,一點淡淡猩紅,從他眉心滲出。
“本,命,飛劍?”
一尺來高的元嬰小人,與孔華長得一模一樣,這四個字,也是他在這方天地間說的最後四字。
元嬰小人尚未摔落於地,劍光再起,楊牧之足足斬出十劍,加上飛劍點絳唇來回衝了兩遍……
曾信誓旦旦要睡遍春心湖所有女弟子的孔華,此刻死得不能再死了。
楊牧之緩緩走出屋子,就那樣手執長劍,傻傻站在院中,直到身後有人叫他:“楊牧之!牛文兄!”
“唉——!”長長吐出一口氣,楊牧之總算回過神來,原來是劉輕箋在叫他,不知何時,這位玉樹宮得意弟子也來了。
楊牧之收回長劍,問了一聲“你怎麽來了?”,便開始動手解救張志夫婦。
沒了施法者的神魂牽連,那條捆住婦人的仙家繩索也就失去效用了。楊牧之掏出一大把丹藥,為夫婦二人止血療傷,至於屋子裡那位衣裳不整的少女,只能等她自己穿好衣服出來了。
見劉輕箋沒有答話,楊牧之抬頭道:“劉輕箋,這兩人所在的師門,與你們玉樹宮頗有關系,知道你不會找我的麻煩,但你也沒有必要為我隱瞞什麽,這兩條人命,我楊牧之不會賴帳。”
劉輕箋苦笑道:“這種人,死不足惜。如果擔心因此被春心湖尋仇,那就也算我一份好了。”
楊牧之問道:“那你臉上的擔憂,為的是什麽?莫非因為他們兩人是夏桃蓁的師弟,你怕在她那裡不好交代?”
“擔心這些做什麽?我只是擔心……唉,算了,不說了!畢竟你……這可是在行俠仗義啊!”
劉輕箋看著眼前的這位俊美男子,心中感概無限。
一位旨在證道長生的修煉者,是不會被世俗間的恨、愛、情、仇打動的。曾經有先輩說過,欲證大道,六親可滅,無情無欲。若是心有羈絆,注定走不到那一步。
可,這個楊牧之,他分明就是個多情大善之人啊!
就憑他能斬出那樣的一劍,誰又敢說,他今後走不到那一個高度?
未等楊牧之在自己身上倒滿藥粉,婦人就忍不住要進屋去看自己女兒。恰巧屋子裡的少女這會自己跑了出來,跌跌撞撞撲在娘親懷裡,傷心哭泣。
張志的丹田被刺穿,修為盡廢,只不過男人一點也不覺可惜,那兩名畜牲得此下場,雖說不是親自動手,但親眼所見,也足以欣慰了。瞧見她們母女這副慘樣、想起投井的嫻兒,張志就覺得身上的傷不算什麽了。
心,那才是真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