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頭從外邊不疾不緩進來,見楊牧之兩手平伸在身前空中,一左一右似乎手裡各握住一卷畫軸,其實卻空空如也。
片刻後,楊牧之雙手之間便有光影流轉縈繞,一絲一縷溢彩漣漣,很快就交織成一副輝彩畫卷,呈現於眼前。
畫卷所繪,好似一套古老劍法,又有點不像。畫中是人體十二經脈和各個竅穴位置圖解,在有些地方還繪有一把小小飛劍圖案。
右側是四個古篆大字:井字劍訣。
楊牧之回頭看向老李頭,眼神中充滿尋問。
老李頭端詳了片刻,讓楊牧之收起那副畫卷,沉吟道:“身為劍修,你應當知道這不是一部劍訣。”
楊牧之點點頭,“看上去,與劍道是反著來走,背道而馳的……”
“正是如此,因為它本就是一種專門對付劍修飛劍的心法。”老李頭做出最後的定論。
楊牧之看向床榻上的萎靡男人,很難想象,這樣一位毫無修煉資質的平凡男人,祖上竟然會有這種高深的心法。
老李頭笑著說道:“古往今來,那些一脈傳承的心法秘籍,都很少會以書簡的形式綿延承繼,要不怎麽有親傳關門弟子、再傳弟子、外門弟子這些區分呢?口口相傳,法不傳六耳,這是其中一種,類似劉家這門祖傳心法,頗有些門道,想必是一縷記錄家傳心法的神魂,藏於子孫後代體內,只等某天徹悟,即可隨時修煉,非常方便,也不用擔心被人惦記……”
實際上,劉大郎家的祖傳心法,還是被人惦記上了。
床榻上的男人問道:“楊先生,那副圖,好像還沒有取完吧?”
楊牧之面帶難色:“劉大哥,若我完整起出這門心法,那你……”
男人淡然一笑:“楊先生,你之前安慰我那些話,其實我心裡是有數的,我劉大的時日,大概也就只剩今明兩天了……”
“婧漣她們說的話,都被我聽到了,事實上她們也沒有瞞我的意思,連做做樣子都省了。經過這麽多年的謀劃,若不是今天遇到楊先生你,我其實也願意讓她如願以償的。”
楊牧之歎息一聲,韓正師兄為了那個青梅竹馬,無論如何都要救的人,終歸還是沒能救成。
“劉大哥,這幅圖的最後一絲神魂,若是還留在體內,你最不濟還能多撐一旬時光,何不……”
男人擺手道:“沒有必要了,不想多撐哪怕一刻了。真的很累,此刻就想早點看到他們,還有小妹,真希望早點知道她現在的處境,過得好不好?在這邊受了不少苦,到了那邊,應該會幸福了……吧!”
男人忽然無比虔誠說道:“楊先生,劉家祖傳心法交到你手中,交給一位願意給予世間最大善意之人,劉大絲毫不覺愧對先祖,就請楊先生繼續吧!”
老李頭點頭示意,這個心法於你裨益不少,當取不取,反受其害。再說就算你不取,劉大依然不能活命,心法還不是照樣落入那女人手裡?
這如何能讓他心安離去?
楊牧之望著男人無比真摯的眼神,腦海裡浮現出的卻是另一個畫面,大雨滂沱之夜,少年背著病重的少女,深一腳淺一腳走在去往紅林求醫的泥濘中。再往後,少年回到家中,面對舉家上下的屍橫遍地,一個個掩埋親人的屍首後,少年指天痛呼:“賊老天!”
楊牧之抬手搭在男人後腦,以神識在他記憶裡抽絲剝繭,一絲一縷剝離出那分井字劍訣的剩余精要,盡量做到不傷男人神魂分毫。
當畫卷的最後一個筆畫剝離完畢,男人眼裡的神光散盡,好像畢生凝聚起的那口精氣神也在這一刻消散。
臉上卻滿是解脫的喜悅,以及交出對世間最後一絲善意的那份滿足。
“楊先生,是你鼓勵了我,此刻的離開,與之前那樣渾噩死去,是截然不同的兩種死法,劉大再無遺憾了……”
男人笑著與楊牧之揮手,“楊先生,你們可以走了。”
楊牧之卻挪不開腳。
男人笑道:“我已經派人去紅林通知韓正了,他會來照顧我最後一程的。劉大別無牽掛,只是劉家卻虧欠韓正太多,此生是沒有辦法償還了……楊先生,能不能求你一件事情?”
楊牧之點點頭,“劉大哥請說。”
“如果有一天,我是說如果,韓正遇到什麽難事了,楊先生能不能出手幫他一次?力所能及幫他一次就好,不用勉強,更不用為了幫他,而白白損耗你自己的利益,可以嗎?”
楊牧之毫不猶豫的答應了。
男人由衷一笑,“那麽,楊先生請盡早離開吧!也不知婧漣何時就會回來,等她發現籌謀多年的東西不在了,說不得就會牽累楊先生你,那樣我就更難心安了。”
這一刻,楊牧之忽然就有一種錯覺,他發現男人以前的種種隱晦,好像與自己之前在葫蘆鎮藏拙一般,其實他也並非只是表面那麽庸俗不堪。
甚至在他身上還能看到一絲神性光輝。
最起碼,這個男人無論何時,都願意對這個世間給予最大的善意。
這世上有一種善心,不論加諸於自身的悲慘不公有多少,都不會泯滅絲毫。
是為大善也。
楊牧之與老李頭一起出了十八寨村,老李頭看著頭頂沉沉天色,神色複雜道:“小子,沒多少時間可以感慨了,這門意外而來的困劍心法,你可以嘗試練練,於你有莫大好處。”
“雖然我不太懂劍,但世間道理是相通的。曾經有人說過,劍修之間的廝殺對決,就是比看誰砍出的劍多。若是你能成功掌握這門井字劍訣,將來對敵同境劍修之時,也就多了一份勝算。”
楊牧之並不知老人所說的沒有時間,指的是什麽,也不太理解為什麽他要從葫蘆鎮那個守了多年的香燭鋪子,過來靈犀洲。
不過他知道,這個老人是真心希望自己好的。
兩人一路東行,白天趕路,夜晚就在山林野外過夜,老李頭路來喜歡白天眯眼打盹,晚上也是如此。
楊牧之則嘗試修煉那門新得的井字劍訣。
的確是一門困劍鎖劍秘訣,主要針對劍修的本命飛劍。修煉到一定境界,不單是鎖困對方出竅飛劍,還能借此一舉摧毀那些珍貴過劍修性命的本命飛劍。
劍修的本命飛劍,在內為需,出竅為實,平時溫養於竅穴之中,對敵時化作一抹長虹,從劍修眉心、或頭頂百會穴飛出,有些則是從口裡吐出,殺敵於無形。
飛劍的堅韌程度、飛掠速度、鋒芒銳利、有無蘊含小天地神通,其實很大程度都取決於劍修本身,當然後天的捶打鍛造,也多少能幫飛劍增添幾分威力。
都說劍修是所有修士中殺力最大的,但同時劍修也是最消耗金錢和資源的。
每一支本命飛劍的成型和培育,需要消耗的天材地寶,是不可估量的。楊牧之第一次孕育出飛劍,是六歲那年。不同他於那位根骨天賦同樣驚人的青梅竹馬,納蘭小筱在年少之時,已有三把飛劍成型。而楊牧之直到十四歲合道之時,依然只有一柄本命飛劍。
青空。
事實上,除了楊牧之自己,還有他師父納蘭元易,世間無人知曉飛劍青空到底威力幾何。
當年在歸墟之畔,十四歲少年一怒斬殺同為合道境的洪荒妖王,也只是出了一劍,根本就沒有動用那支本命飛劍。
還在少年時期,納蘭元易就給楊牧之和納蘭小筱打好了堅實的基礎,兩個少年四柄飛劍,消耗了梧桐山楊家和納蘭元易近百年的精心籌備。
這才造就了兩位驚豔時光的天才。
按照自己溫養飛劍的思路,反其道而行之,作為根骨天賦驚人的先天劍胚,楊牧之的井字劍訣修練得很快,很快。
此時已是大年三十,兩人離靈寶山還有一半的距離。
聽著時不時傳來的喜慶爆竹聲,老李頭笑問道:“小子,跟著我是不是沒有過一個像樣的鬧熱年?”
楊牧之撇嘴道:“過年?好像從來就都是別人家的節日……”
老李頭微眯著眼,打趣道:“聽說你那位秦家媳婦兒,家裡大把有錢,若是今年在寶玦山莊過年,必定前所未有的熱鬧吧?”
楊牧之沒有答話,卻也沒了繼續練劍的心思。
楊牧之的練劍,別出心裁,自己祭出飛劍,然後再用井字劍訣來禁錮自己的飛劍,除了修煉劍訣之外,還能提升飛劍的靈敏度和應對飛劍被敵人控制的能力。
老李頭哪壺不開偏偏要提哪壺:“其實,楚玉和楚虞瑤那兩個丫頭也是不錯的,比起秦禕可來,我覺得楚玉更適合些,就怕那癡丫頭管不住你小子,但楚虞瑤剛好又能彌補這一點……”
“李爺爺,別說了……”楊牧之嗓音嘶啞,輕輕喚了一聲。
老人歎氣一聲,接著又是嘿嘿一笑, “告訴你一件事,是關於你娘親的,其實早可以告訴你了,在你結成九轉金丹的時候就能說了……”
楊牧之赫然起身,目不轉睛盯著老李頭,一臉期待。
“你娘親,還好好活在世上,根本無需你擔心她,一柄此心安在手,世間又有幾人能在她手底下討得了便宜?”
楊牧之神情激蕩,雙眼通紅:“那我娘親現在哪裡?為什麽這麽多年不來找我?”
“唉,再有本事的女人,心中也有不堪一擊的柔軟之處……想要見你娘親,還遠遠不是時候。之所以告訴你,是希望你能靜下心來修煉,爭取早日母子團聚……”
楊牧之倔強的抿著嘴角,認真問道:“我娘親她,這些年都過得好嗎?”
老李頭沉默了片刻,淡淡回了一聲:“你過得好,她自然就過得好。”
這一夜,楊牧之什麽都沒有修煉,就那樣傻傻靠在一株樹乾上發呆,一會兒傻笑,一會兒手舞足蹈。
夜深時,楊牧之嘴角掛著甜甜的笑,靜靜入了夢鄉。
大年三十的山林以外,歡慶新年的爆竹聲響徹天地,放眼望去,山河大地一片紅火吉祥。
而遠在幾百萬裡之外的東海之濱,一道亮光驟然而起,直衝雲霄。
接著便是歸墟萬裡防線一同點亮星光,從浩然兩洲隔海望去,一道星華燦爛的海中城牆,矗立在浩然天下所有修士眼前。
歸墟之上,浮屠劍塔之下,懸空山石壁上,那分別以手指和劍刻就而出的八個大字,一一浮現。
“問鼎浩然”、“劍氣長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