葫蘆鎮寒鴉江,老人依舊枯坐江畔,獨自抽著旱煙。對面蘆葦蕩裡驚飛幾隻白鴉,那塊時常有個身影打拳的大石頭上,忽然就多了一個白衣身影。
“呦,事都忙完啦?總算舍得來了?”
隔著一道江水,老人頭也不抬,雲裡霧裡笑了一聲。
剛從後山祖墳拜祭完自己嶽母的楊牧之點頭喚了一聲:“胡爺爺!”
對面的老人輕嗯了一聲,忽然沒頭沒腦問道:“可準備好了?”
楊牧之回頭看了一眼,楚虞瑤和楚玉兩姐妹這會兒還在祖墳後山。他是被楚玉硬拉著去的,說是要讓她娘親也見見自己的女婿,最後還讓楊牧之在墳前老老實實磕了三個響頭。
加上之前在楚固面前磕的那幾個頭,他和楚玉也就算是正式的夫妻道侶了。兩座天下大戰未止,又都是修道之人,禮法儀式什麽的,能免也就免了。
有時候,這些大戶人家的大事喜事,比起一般窮苦人家辦得還要寒酸簡單。
記得胡爺爺曾經說過,在這裡替他守著一樣緊要的東西,只等他哪天有本事了就回來取。
楊牧之點了點腦袋。
胡道衝這會才算正眼看過來,微眯起一雙老眼,“終於合道了?短短三年時間,能重返合道十二境,也算難得了。”
一句難得,就是這位活了幾千年的老者,對一個後生晚輩的最高讚譽了。
真要是說起來,三年時間裡成就一位二十五歲以下的合道境劍修,放在誰面前都是天方夜譚。
“說說看,你合道的是何物?”老人眯著眼看了半天,楊牧之在他眼裡,就是一副氣血遊走經脈竅穴圖,棋布星陳、浩如煙海,可惜還是看不出個門路來。
老人這句話是以心聲說出,倒不是他對別人的大道根腳感興趣,只是想著幫楊牧之查缺補漏、補過拾遺,以勉有任何的不妥。
畢竟,耗費了兩代人一百年的籌備,才成就了今天楊牧之的驚才絕豔。納蘭元易已走了,那就只能是他這昔日好友來費心了。
楊牧之以心聲回道:“當時那位合道境巔峰妖王正好在貶低浩然劍修,大肆吹噓洪荒妖族那什麽一力降十會,也就在那一刻我抓住了一絲明悟,順其自然就以……‘一劍破萬法’合了道……也不知道這樣妥當不妥當?”
老人的嘴皮子不為人知的輕抖了一下。
以“一劍破萬法”合道?可以說這單純只是五個文字,也可以說是楊牧之合道於他心中一腔劍意、三尺氣概。
“妥!妥!哪裡會有什麽不妥?”老人欣慰笑道:“自古合道者,皆以實物居多,像你這種以玄之又玄的心中意氣合道,不說前無來者,那也是世間屈指可數的了。以此合道的好處,即便是有心人知道你的大道底細,也無需懼怕被刻意針對。若想勝你,就需要拿出比你心中那口更強更高的氣來才行啊……!”
老人朝遠處抬眼望去,似乎看到了那座荒蕪天地的某座通天方碑上,那足以讓洪荒妖族後輩千百年來皆抬不起來頭三個大字,老人忽然哈哈大笑道:“楊牧之,你可親眼瞧過歸墟浮空山上那八個字?”
楊牧之神情一震,道:“問鼎浩然、劍氣長存?”
“問鼎浩然四字,是洪荒一位妖族以指力刻出,他的名字叫作姚長房。現在我們所說的問拳問劍,也都是由他而來。”
楊牧之神色古怪,“姚長房?那不是……小狐狸她爹嗎?”
“當初,
姚長房舍己之長,完全不動用他們洪荒妖族特殊的妖神之力,隻身雙拳挑戰浩然,他刻下的這四個字,曾一度壓製得我浩然那些天之驕子們幾百年來,心中一口意氣不得抒發。後來,直到那個人的出現……” “那個人,就叫楊定鼎!”老人的雙眼裡突然多了一絲光輝,“橫空出世的他,以手中一柄劍氣長,在浮空山刻就出‘劍氣長存’四字,徹底消除了姚長房那四字壓勝,哈哈!好一位白衣美髯!”
楊牧之的手腳忽然開始輕微顫抖。
劍氣長?楊姓?聽到這裡,他如何不知那位楊姓白衣美髯是誰?
劍氣長,曾經是師父納蘭元易準備給他的佩劍,如今被他那位青梅竹馬的納蘭小筱握在手裡。
與娘親和師父,還要小筱四人在梧桐山生活的那些年,即便從來都沒有誰和他提起過“父親”二字,但還是幼年的他,卻早已知曉,那柄劍氣長,正是他生身父親的佩劍。
一柄劍氣長,叫天下所有英雄皆低頭!
老人臉上此刻的笑,是真的笑,抬手拍在楊牧之肩頭,“哈哈哈!好小子!你那‘劍意濃’三字,絲毫不輸你父親當年風采!哈哈!納蘭元易沒看錯你!我胡道衝也沒相信錯納蘭元易!”
拍肩這個親昵的動作,是老人生平第一次。
“父親……!”楊牧之眼眶微紅,這是二十三年以來,第一次有人正面與他提及父親二字。
被老人一掌拍在肩頭後,楊牧之不複之前的神魂不安,收斂好心神,試探著問道:“胡爺爺,我父親他……”
“等找到你娘親後,你再問吧!”老人毫不客氣的打斷,抬手一指寒鴉江水,“現在,我再問你一次,可準備好了?”
楊牧之凝視著老人一雙精光迸射的眼眸,片刻後重重點頭。
“好!”
老人緩緩起身,將那支旱煙杆緩緩插回腰後,那個動作,如劍歸鞘。
寒鴉江水面,一股令人隱隱不安的氣機不知不覺升騰而起。老人抬起右掌,二指並攏成劍,豎立在自己面前。
天地間忽然多出一股肅殺之氣,陰沉的寒鴉江水似乎受到某種力量牽引,也在這一刻蒸騰起一粒粒豆大水珠,像鋪天暴雨一般倒飛升天。
楊牧之定睛朝水底望去,有一道光亮正從水底緩緩上浮,與此同來的,還有一道冰寒殺氣。
忽然就刮起了陰風陣陣,原本就陰沉沉的寒鴉江,變得更陰冷瘮人了。
嘩啦一聲,江心冒出一團巨大的水泡後,一道劍光從冰冷江水跳躍而出,懸浮於江面一丈高度。
是一柄無鞘長劍,黝黑劍身,兩面鐫刻古老符文,耀眼金光從符文間來回流淌,蘊含無窮道意。
在這柄劍出水後,天地四周的陰風和肅殺也歸於平靜。
胡道衝松開並指成劍的手掌,朝寒鴉江心攤開,嘴裡輕聲道:“降魔,等太久了吧?明日隨我走一趟洪荒,定不讓你寂寞!”
那柄懸浮水面之上的劍,乖巧閃至他手心。
原來,那柄劍,叫作降魔啊!
在降魔出水的位置,還殘留著一道淡淡金光流溢的垂直光暈,一直照耀進深深寒鴉江底。
“那個位置下去,便是壺天結界,有一樁大機緣、和一位十三境大妖在等你!去吧!”老人手指那道筆直光暈,對楊牧之笑著說道。
十三境大妖?就不怕我死在裡面嗎?
這個念頭只是一閃而過,楊牧之淡淡一笑,毫不猶豫就從那道光暈跳進冰冷的寒鴉江裡。
一直在水底沉落,眼內都是熟悉的景象,以往常年在寒鴉江底摸魚摘藥,渡口邊這一段水域再熟悉不過,只是直到今天才知,原來這裡還別有洞天?
不知降落了多久,落腳之時,並非以往那種腳踩河底的觸感,而眼前所見也是另一幅景色了。
一座明媚春谷,一邊是春,一邊是冬。
鳥語花香、流水叮咚、蓮池瀑布,這一切似乎都那麽似曾相識。
不遠處,微風陣陣,搖曳生姿的蓮花池中,一朵七彩蓮花亭亭玉立;再遠一些的瀑布水潭中,一位呲目黑衣人,正負手而立,冷冷注視著自己。
“這是……那座山谷嗎?很相似,可又有一些不太一樣。”
當初,在葫蘆鎮靈礦山脈,楊牧之因為剛巧和楚虞瑤一同出劍,而牽動了靈氣結界,將二人拉入那座小山谷中,在裡面度過了幾個美好的夜晚。
在山谷裡見到那朵如意七彩蓮的一縷靈魄,還有那個人的元神化身,而如今出現在眼前的,那就是他們的本尊了吧?
遠處的黑衣人陰鷙笑道:“沒等來朱明,卻等來了你小子……嘿嘿!”
黑衣人朝楊牧之招了招手,等後者老老實實過來後,意興盎然道:“嗯!讓我來猜一猜,你小子是誰呢?”
楊牧之早已猜到對方是誰,記起此行的目的,便不動聲色站在水潭邊,等他猜猜看。
黑衣人盯著楊牧之左看右看,一手捏著自己的下巴,沉吟道:“從氣息和神魂感應來看,你就是那小子,可外表和境界,又相差太懸殊了……那麽,你到底是誰?”
見楊牧之沒有要回答的意思,很快就意興闌珊的黑衣人嘿嘿笑道:“你小子也是合道十二境的修為了,莫不是以為我出手之後,還試探不出你的底細嗎?”
“唉!不愧是飛升境大妖王,洞察力就是那麽敏銳!”楊牧之輕笑道:“楊壓姿,這麽快就忘記我啦?”
“哦?楊牧之,果真是你小子啊!其實本座已大致猜出是你了,只是猜不到你小子短短三年時間就合道了,還真是怪嚇人的。”
楊牧之雙手低低交叉在腹部,右掌兩指徐徐敲打著左手掌背,悠然問道:“那麽再請睚眥大妖王猜猜,此番我來此為何?”
真名睚眥的黑衣人微眯起那雙怒目金剛眼眸,似笑非笑道:“該不是你小子出去後就將那位叫作楚虞瑤的大美人成功哄騙到手,這會是來感謝我這半個媒人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