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秀子的囑咐,午時過後,楊牧之在木奈島那座小小避風灣裡真的等到了靠港的貨船,倒是不用怎麽開口,就順利登船了。
因為同在避風灣等貨船的還有其他三名木奈村的村民,楊牧之只需要跟著他們一起登船就行了。
還在等船的時候,避風灣裡的三人早就試探過楊牧之了,說著別扭口音的他自然逃不過“本地人”的法眼,三兩句話之後就露出馬腳,被木奈村幾人視作了來自遠方的蠢蛋。
好在學了一晚上的蹩腳妖話,楊牧之並沒有露出他是浩然人類這個馬腳。
和那三人一樣,每人花了三個銀通登上這艘巨大的貨船,楊牧之本想跟在這三位“老鄉”身後找個落腳點,卻被隊伍中那名青壯男子以妖話大罵了幾聲,後來居然還要動手打人了,楊牧之只能悻悻離他們遠一些。
這三位“木奈村老鄉”,兩女一男,其中那名青壯男子是從船廠偷跑出來的,因為受不了日夜辛勞造船的苦力活,就偷偷溜出來準備搭乘貨船去外地謀生路,兩位柔弱女子分別是他媳婦兒和妹妹。
因為不想多與他人接觸,楊牧之便有意多留心了那幾位“老鄉”,見那青壯漢子拉著貨船管事到了一邊,像是在商量花點錢找個棲身之地的事。
楊牧之瞧得分明,那貨船管事陰笑著伸出三根手指,幾番苦說哀求都不管用,結果花了三個銀通,買了個半滿的貨艙作為三人的蜷身之所。
最後,在管事的冷笑中,又被敲詐走一個銀通,大概是說最近從船廠出逃的勞動力越來越多,引起了某些人注意,幫助船廠勞工逃脫,貨船是要擔很大責任的,收你一個銀通,就當沒有看見你好了。
被貨船管事領著下船艙時,那位青壯漢子的妹妹回頭看了一樣楊牧之。
在船頭吹了一會海風,那位肥胖的管事悠悠然走了過來,以含糊不清的妖話問道:“小子,需不需要找個地兒躺一下?從這裡去魚美人島,兩旬多的時日呢,沒個打盹的地方,可不好受哦。就收你一個銀通,給你找個可以安穩躺著的倉庫,怎麽算都是劃算的!”
楊牧之手心捏著秀子給他的小繡包,除去之前買船票那三個銀通,那裡面只剩八個銀通了。
楊牧之搖了搖頭。
這十一顆銀通,必定是秀子省吃儉用積攢下來的,如今花費起來,似乎比花掉一枚價值連城的大暑錢還要珍貴不舍。
貨船管事嗤笑了一聲,大概是在說長得倒是挺眉清目秀的一個人,看著穿得還算乾淨體面,雖說一身衣裳古裡古怪,可終究還是個窮鬼啊!
“甲板上不能逗留太久,更不能躺著睡覺,要是真沒錢,就去船艙過道裡找個地方蹲著吧!只是到時候別怪人家踩著你就行了。”丟下這句後,貨船管事就遠遠走了。
管事的話,倒是提醒了楊牧之。
既然來了洪荒天下,就該入鄉隨俗,那麽身上穿著這身浩然儒袍就有些說不過去了。楊牧之轉悠了一圈,走進一堆貨物的陰影中,片刻後再走出來時,身上衣裳已變換成洪荒妖族男子那種平直肩衣加寬松跨袴。
龍綃衣的玄奇之處,妙不可言。
只是學他們一樣,腦袋頂正中剃得乾乾淨淨的那種髮型,實在有些下不去手。
楊牧之便解開自己柔順的長發,摘掉嵌玉銀冠,換成一根扎帶高高束成一個馬尾,額前留有幾縷長長飄海,男生女相的那種柔美少了幾分,直逼人心的英氣卻增添了不止一星半點。
走下甲班,行過昏暗過道,在一間艙門虛掩的貨艙口看到了那木奈村三人的身影,兄長和嫂子已蜷縮著躺在船板上,身下隻墊了一張薄褥,似乎就這樣睡著了。
而那少女則呆呆坐在地上,在想著心事。
透過門縫看到了楊牧之,少女幾次鼓足勇氣,終於躡手躡腳爬出船艙,過來紅著臉道了一聲歉:“對不起!”
楊牧之知道少女是在為她哥哥之前要動手打人的事道歉,便搖了搖頭,還以微笑。
少女輕聲問道:“你找到地方休息了嗎?”
楊牧之本想說我不需要休息,行走站立,哪裡不是修行?只不過最後楊牧之還是搖了搖頭,就當是沒有找到休息地的意思了。
少女看了看身後船艙,又紅著臉看了看楊牧之,欲言又止。以一個常年在田間地裡勞作的十五六歲山村少女來說,她的皮膚也還算白皙,容貌也還算出眾,只是少了一份她這個年紀該有的天真詩意,卻多了一份讓人心酸的早早懂事。
楊牧之靠著船壁坐到地上,以別扭拗口的妖話問道:“我晚上就在這裡坐著,不會打攪你們吧?”
於是這一夜,少女就靠著貨艙牆壁,楊牧之就靠在門口的過道,故鄉相隔千萬裡之遙的兩人,以各自不能完全理解的話聊了大半夜,直至貨艙內的少女傳來輕輕鼾聲。
早晨,在船板的輕輕震動下睜開眼,楊牧之起身來到貨船甲板上,看見了一群“肥豬”般的赤裸男人,一個個都有三四百斤重,肥手肥腿,身上贅肉沉重,他們以規律整齊的動作在貨船甲板上“起舞”,隨著他們每抬起一條腿再重重踏下,船板就會隨之輕輕震顫。
只在腰間圍了一塊兜襠布的肥胖大力士們經過晨練熱身後,便開始兩兩對撞角力,並不以腳踢,也不準出拳,全靠撲摔的動作來扳倒對方。
楊牧之對這種類似摔跤的運動多少有些耳聞,在浩然天下被稱之為“角抵”。眼下依然有不少王朝國家還會時不時舉行類似的比賽。
看似簡單直接的撲摔,除了需要一身蠻橫力量之外,巧勁和技巧也至為關鍵。
甲板上的人逐漸多了起來,除了水手船員之外,還有不少人都是圖便宜搭貨船出行的乘客。看來,這些都是貨船管事的外快了。
叫做千夏的少女和她哥哥嫂子也都來到甲板上,此時那群大力士已互懟完畢,似乎覺得有些不過癮,又有心在這麽多看客面前顯擺,便怪叫著要拉旁人進場比試。
一位足有四百斤的白胖肥男竟然朝楊牧之招了招手,示意他過去比劃比劃。
楊牧之趕緊擺手搖頭,眼神中有說不出的服氣和我不敢。
“看你生得這副模樣,就知道你果然是個繡花枕頭,沒用的廢物!”白肥力士十分輕蔑的嘲笑了一聲後,只能繼續尋找下一個目標。轉頭間,他發現了少女千夏的哥哥,那位木奈村壯實青年。
只差一場勝利就能獲得“橫綱”這個最高榮譽稱號的白肥力士,十分熱衷於毆打戲弄那些長得格外壯實的“小朋友”。
鎖定目標後,便開啟了無需蓄力的一個衝鋒姿態,左右雙腳踩踏得船面輕微搖晃,在那人目瞪口呆之間,白肥力士一隻胳膊已頂住後者的腋下,看似隨手輕輕一甩,竟然將百七八十斤重的壯實青年托飛離地,在半空中連續翻了三滾後直接飛向甲板船舷外,朝著滾滾海水跌落。
“哦咯,我用力過猛了?”
白肥力士只是笑著說了這麽一句,絲毫沒有因為自己這手突然襲擊會導致一人落海,甚至可能葬身魚腹。
“不要啊!時尾……”
千夏和她嫂子同時驚叫出聲,眼見家中支柱就這樣翻滾著從頭頂飛向海裡,卻無任何能力施救。
省吃儉用一輩子的父母,全家人的辛勤勞作,積攢下來十幾個銀通。聽說船廠裡已活活累死打死不少勞力,鋌而走險之下才安排時尾帶著妻子和妹妹逃到外地謀生。
搭船耗費了家中所有積蓄不說,眼看哥哥這條命也要葬送於此,少女千夏急哭喊道:“是誰,是誰來救救哥哥!”
就在名叫時尾的男子要飛出船舷外時, 楊牧之輕歎一聲,抬手捉住了他的腳踝,以巧勁化解掉他身上被白肥力士施加的那股慣力,將他拉回船內,輕輕摔在甲板上。
楊牧之攤了攤手,一臉無奈微笑。
圍觀之人無動於衷,沒有一人肯出手救人,雖然他不想過多暴露自己,但還是做不到見死不救。
劫後余生的時尾還躺在甲板上發愣,少女千夏早衝到楊牧之面前,無比感激:“實在真的太感謝你了,謝謝你救了我哥哥,劍客先生!”
昨天大半晚的聊天,楊牧之隻告訴了少女,他是一名流浪劍客,在找尋他在意的人,以及某些失去的東西。
因為自己的妻子和妹妹都對這個俊美男子表示好感,所以時尾才會在登船時想揍楊牧之的那些舉動,現在卻反過來被這家夥救下一條命,羞愧難當的青壯男子乾脆跪伏在楊牧之面前,誠心誠懇的道歉和感激。
那位白肥力士顯然沒有料到這個只是樣子好看的“瘦弱”廢物,竟然能這般輕松的從他手中救下人來?
要知道,他剛才那看似隨意的一招撲擊,可是他用來奪取全國最高榮譽稱號的殺手鐧之一。
白肥力士嘿嘿一笑,托著肥肉亂顫的身軀朝楊牧之走去。
“板裡,你完全不是他的對手,別去自討苦吃了……”
一個冷冷的聲音,從船艙樓梯口傳上甲板,眾人齊齊望去,只見一前一後兩道修長身影從樓梯口緩緩走出。
“啊!”
這聲驚歎,同時來自所有人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