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豔如火的高塔頂層,一位容顏絕世的女子倏然爬起身來,兩步就衝到窗前,雙手抓住窗欞使勁拉扯,可很快,她的雙手就滲出血來。
窗欞上,像是被刻畫上了某種秘術符咒,專門用來鎮壓厭劾這位女子。
任其如何費力,都動搖不了這座關押她的紅塔任何一個地方半分。
女子的美目中,泛著瑩瑩淚光。
她來到樓梯口,靜立片刻後,像是終於作出了決定,抬腳下樓。
從第六層下到第五層,紅塔內那些看不見的手,這一刻也開始從女子身上抽出一縷縷更紅豔的光線來。
女子繼續下樓,她這七年來的堅持,終於開始消融。
每下一層,她的一身修為便跌一境。
當姣麗女子走到內外皆是一片火紅的高塔第一層,原本光華內斂的她,此刻卻如火鍋湯底中的油脂被吸收乾淨後,只剩清湯寡水。
女子就站在紅塔正門後,這扇門不是她能夠打開的,但在這裡,她能近距離感受到外面那個陌生又熟悉的氣機,她要救他。
紅塔外,圓形的水潭兩岸,楊牧之與珈藍的對決依然繼續。
不知是那位遠古守護者有意松懈,還是楊牧之找到了用力竅門,那道紅霧繚繞的水柱被壓至七尺高度後,便不再降低。
楊牧之的靈力和精神消耗並不是太多,他趁此機會開始扳轉劣勢,水柱又再度浮升。
珈藍似乎並不太在意楊牧之的這點小動作,此刻他的心思全放在身後的紅塔之內,感受片刻後,珈藍冷不丁大聲道:“你這樣做,值得嗎?”
一縷紅色光輝,柔柔的從塔內滲透而出,飄蕩至楊牧之身邊後,就開始圍繞著他旋轉凝聚,愈來愈多的紅芒似乎想找個入口,鑽入楊牧之體內。
遠處的楚虞瑤和邀月同時驚呼道:“牧之小心,那紅光有古怪,別讓它進入你體內。”
而帝鶯卻是眼神呆滯,正在發呆。
楊牧之其實也早就注意到這些紅色光輝的古怪了,只是他莫名感覺有些親切和熟悉,下意識裡,很不想抵抗它們。
直到一個聲音從塔內傳出:“珈藍,你沒有親人,也沒有孩子,當你擁有這些後,就會明白什麽是值得。”
楊牧之渾身震顫,眼淚唰的一下就撲簌掉落,“娘親,娘親,是你嗎?我是牧兒啊!”
可惜,塔內之人卻聽不見除了珈藍之外的其它聲音。
不過,血肉相連的兩個人,總有一種力量能相互交流。
楊牧之感受到身邊那些紅光的溫暖,就像是娘親將他抱在懷裡,輕輕拍打著他的後背,告訴他:乖牧兒,接納這份力量,就能見到娘親了。
楊牧之的臉上,浮現出一種只有稚童才該有的天真寧靜,他緩緩閉上眼睛,享受著世上最安全最溫暖的母親懷抱。
珈藍的聲音中,終於有了音調的高低變化:“你來涅槃台七年,始終不曾被它吸納元氣,為何到今天卻功虧一簣?真打算順了威鳳的願,將你一身元氣饋贈給神凰後代,浴火涅槃?”
“浴火涅槃?”帝鶯終於驚醒,大聲哭叫道:“姐姐,莫要做傻事啊!犧牲自己,造福族人。這些狗屁不通的歪理,姐姐千萬別相信啊!姐姐。”
“姐姐,你再忍一忍,我帶牧兒來救你了,馬上你們母子就能團聚了,可千萬別做傻事啊!姐姐……”
帝鶯撲向紅塔大門,失聲哭著喊著,拍打著那扇將至親之人分隔在兩個世界的塔門。
珈藍冷冷道:“你別費力氣了,韶鸞聽不見的。”
“是誰將我姐姐關押於此的?是你,還是威鳳?”帝鶯瞪起一雙滿是恨意的大眼。
“韶鸞一柄此心安在手,我珈藍也好,神凰族長威鳳也罷,誰都沒有這個本事!她是自願來此的。”
珈藍一指身後六層紅塔,道:“涅槃塔高六層,分別代表著泥洹、泥曰、涅槃那、涅隸盤那、抳縛南、匿縛喃,按西方小乘佛教的說法,就是灰身滅智,捐形絕慮。這便是神凰族的涅槃!”
“古老相傳的鳳凰浴火重生,多半是哄騙世人的小把戲。要知道,你們那位先祖朱雀,一樣都未能在浴火涅槃中重生下來……韶鸞從第六層下來,一身十四境修為此刻只剩築基,若再讓她繼續下去,那……”
難得這個冰冷無情的守護者會把塔內的情況詳細說出來,帝鶯恨聲尖叫道:“既然你也不希望她灰滅,那就放她出來呀!”
珈藍無動於衷道:“這可由不得我!守護涅槃塔,才是我畢生的使命。”
珈藍嘴角的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作為一位萬年前與神凰始祖一同來此的遠古神靈,他或許還是不太懂得何為感情,何為親情。但,對於那個女子,他心底終究有一絲莫名不忍。
他其實也想知道,這是不是就是所謂的“動情”?
不過,讓他珈藍背叛自己的使命,無論何時,那都是不可能的。當他感受到那道水柱正在快速攀升時,赫然回過頭來時,這位十四境遠古神靈的眼神裡,首次出現了震驚。
將那些紅色光輝吸納大半的楊牧之,微閉著雙目,輕聲道:“娘親為了我,可以做一切,那麽,為了娘親,我楊牧之同樣也可以做任何事。”
楊牧之驀然睜眼,一手斬斷從塔內飄出的紅芒,一手徹底松開浮槎,“給我起!”
霎那間,鮮紅潭水耀如白脂,倒掛上天。
珈藍雙眼驟然一眯,此刻這場較量,已不再是打起十二分精神,或者使出全力就能解決得了了。
互拚劍意,從來都是凶險無比。越是旗鼓相當的對手,越是萬分凶險。
珈藍的巨劍瞬間被水柱衝開,搖搖晃晃像是洪流中的一葉扁舟,幾度用心控制,才稍稍穩住劍身。
珈藍首次認真打量對面的楊牧之,驚訝於對方有如此浩大劍意的同時,更震驚於……這小子,居然在與自己的劍意對決中,悄然破境。
十三境,飛升。
守護涅槃台萬年有余,珈藍從未離開半步,對於洪荒浩然兩座天下,所知甚少。很多事情都是與塔中女子閑聊時得知。
什麽天之翹楚,什麽年輕俊彥,一概不知。但眼前這位真實年紀不到二十五歲的青年,卻令他震撼了。
原來,那些可憐又可恨的世人,那所謂的愛恨情仇,非但沒能牽絆他們登高的步伐,還賦予了他們一種特殊且強大的力量,就叫作“愛”嗎?
只是這樣一點心境瑕疵,珈藍兵敗如山倒,頹勢一發不可阻擋。
他那柄巨劍以及巨劍抒發出的向下威壓,除了勉強減緩一些水柱升天的速度,再無其它作用。
大勢已去,珈藍乾脆收回巨劍,望著那片五彩祥雲出神。
這種“文比”,果然不如直接面對面出劍砍人,來得痛快。
水柱再無阻攔,很快就湧上水潭上空三丈的那朵五色祥雲中,似乎還能聽到咕咚咕咚的喝水聲,那朵祥雲正在快速膨脹。
片刻後,應該是肚子裡再也喝不下去了,體型脹大數倍的祥雲甩掉醴泉水柱的同時,也遮住了涅槃塔頂。
雲霞陰影下,那扇紅色塔門緩緩打開。
楊牧之和帝鶯連忙衝進去,楚虞瑤和邀月緊隨其後。
珈藍拄劍在旁,冷冷看著。
如同置身火海的涅槃塔內,一襲鵝黃色素雅菊裙的女子,笑容怡靜而燦爛,她輕輕張開雙臂。
楊牧之一頭撲進她懷中,嗚嗚哭泣不止。
女子一手抱住楊牧之的背,一手輕撫他的腦袋,嘴角笑意柔柔,眼角淚珠簌簌。
涅槃塔內其它三位女子,也跟著一同抹眼淚。
“娘親,我終於找到你了,我不是做夢吧?娘親,你快打我一下手心……不行不行,萬一這是在夢裡,被娘親打醒之後,就再也見不到你了……”
無比溫柔漂亮的女子捧起楊牧之的臉,在他額頭輕輕一吻, “傻孩子,你現在不是做夢,就在娘親懷裡呢。”
“真的啊!那太好了,娘親。”楊牧之也不擦拭臉上的眼淚鼻涕,隻管躲在這溫暖的懷抱裡,不肯出來。
等她們母子哭笑了好一陣,帝鶯這才過去輕叫了一聲姐姐,韶鸞伸手將她也攬了過來,帝鶯嘀嗒著淚水,不停輕喚著姐姐,好姐姐。
楚虞瑤怯懦又欣喜的走過來,微紅著臉,“娘親,虞瑤見過娘親!”
韶鸞笑語溫柔:“嗯!乖孩子!”,將楚虞瑤也拉了過來,一家四口緊緊抱在一起。
旁邊的邀月止不住的掉眼淚,這一幕,實在太感人了。
不知過了多久,那抱在一起的四人總算肯分開了,邀月這才過去喚了一聲:“韶鸞……姐姐,總算是找到你啦!”
韶鸞打量著邀月,眼神裡閃過一絲訝異,她,為什麽要害羞?
帝鶯賊兮兮道:“姐姐,邀月可不打算只是叫你姐姐那麽簡單呢!她呀,還想叫你……”
邀月自然不會準她說完,衝過去揪住帝鶯的胳肢窩就是一頓猛撓,“叫你亂說,叫你胡說八道!”
韶鸞何等聰慧,從邀月看自己孩子的眼神中,大致就猜出來幾分,只不過,這個結果實在讓她有些意外。
“娘親,我們先出去吧,等會找個地方讓你休息,我有好多的話,要跟你說呢!”
珈藍還筆直站在塔外,也沒有要趕人的意思。
韶鸞出來後,向他點頭行禮道謝:“珈藍,謝謝你這些年陪我聊天,我要走了,也許這是最後一次與你告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