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歲寒,忽見飛雪滿天。
寒意輕拂我臉,寒冰已遮湖面。
這裡,名叫絕人谷。
顧名思義,這裡是尋常百姓窮極一生也無法到達的地方。
山谷間白雲縈繞,扶搖直升。
東邊的一片黑暗中隱隱朱霞炫晃,顏色變幻不定,或白或橙,緩緩地光線四映,一噴一耀,轉瞬間太陽如一大赤盤踴躍而出。
下面雲影被日光一照,奇麗變幻,白虹蜿蜒。
“三位師父,吃飯了,今天包了你們最愛好吃的牛肉大蔥餡的餃子。”
一聲清脆嘹亮的聲音,少年雙手端著四個盤子,盤子中端坐著冒尖的白胖餃子,此時還冒著熱氣,在這冰天雪地之中,猶如暖陽一般。
將餃子放在庭院內的小木桌上,少年環顧四周,臉上有些無奈。
“三位師父,今天是徒兒的生日,就不必在捉弄我了吧,快快現身吧,這餃子涼了就不好吃了。”
小庭院不算很大,四棟小木屋呈匚字形排列,其中兩棟並排的小屋,坐北朝南,兩邊分別林立這另外兩棟。
說是庭院,其實連個院牆都沒有,房子正對著的,就是一條海。
一條不知道盡頭是什麽,哪怕寒冬臘月也不會凍結的海。
少年腳步不算快,但是很輕,在這雪地當中,隻留下淺淺的腳印。
“大師父,您在嗎?”
來到正中間的正房,打開木門,少年他探著頭向裡面觀瞧,空無一人,還是自己之前打掃時候的樣子。
屋中的一張竹木四腳桌上,香爐內的檀香已經燃盡,只剩下彌漫在房中的香氣。
少年倒退著離開,隨手將房門關緊,生怕屋子內的熱氣被寒風衝散。
“二師父,您在嗎?”
又到了同正房並排的房間,少年依舊是雙手推門,先是探頭看看,然後搖著頭退出來。
“三師父,您不會也不在吧。”
少年一邊嘀咕著,一邊來到側房,不過並沒有推門,而是推開一扇木窗,側著頭向裡面瞥了一眼,依舊是空無一人。
站在庭院當中,少年仰頭看著天上的落雪,臉上漸漸浮現出笑容。
“哈哈哈,這三個老家夥終於走了,這餃子我終於可以獨吞了。”
這四盤餃子,沒有一盤是少年的,其中大師父要吃兩盤,二師父和三師父各一盤。
少年只能喝一點餃子湯,然後用剩下的餃子皮煮些面片疙瘩,添上些剩余的肉渣,勉強算是嘗了嘗肉味。
這少年有著光潔白皙的臉龐,透著棱角分明的冷俊;烏黑深邃的眼眸,泛著迷人的色澤;那濃密的眉,高挺的鼻,絕美的唇形,無一不在張揚著高貴與優雅。
他叫斐然,過了今天,正好十八歲。
十八年前,當他睜開眼睛的時候,才意識到,自己已經變成了繈褓中的嬰兒。
而撫養他的三個人,就是他口中的三位師父。
十八年的時間,少年只有五歲之前的時光如同正常人家的孩子一樣,被寵愛,被疼溺。
之後的日子,則是在無止境的折磨戲弄當中躲過。
好在,這十幾年的時間,也讓他習慣了。
坐在木桌邊,斐然直接用手抓起了餃子,連著向嘴裡塞了三個,還不等咀嚼咽下,他的眼角,竟止不住的流下兩行熱淚。
抽泣聲混合著咀嚼的聲音,讓這原本美好恬靜的庭院,顯得有些落寞,有些孤寂。
最終,
少年也隻吃了三個餃子,剩下的,就這麽原封不動的放在木桌之上,任憑飄雪肆意落在上面,然後融化,然後再有飄雪附在上面。 起身,整理了一下身上的粗布衣裝,轉身離開庭院的范圍,在不遠處的樹下,一棟小的可憐的茅草屋落座在哪裡。
少年臉上的淚痕已經被寒風吹乾,帶著淡淡的痕跡。
進入屋內,換了一身嶄新的青色勁裝,腰間配著長刀,手上,還拿著一把鐵鍁。
距離庭院一裡外的山頭上,坐落著三座墳。
沒有碑,也沒有貢品。
斐然從三間木屋之內,分別拿出三樣東西。
通紅的念珠,古樸的大刀,以及一柄青綠色的蕭。
這三樣,分別是他三個師父的貼身之物,從不曾離開身邊。
而此時的斐然,則是咬著牙,用鐵鍁將那早已埋好的墳包鏟開,將三樣物品放入其中,隨後,又重新填平。
依舊沒有墓碑,依舊沒有貢品,斐然就這麽跪在三個墳包之前,重重的磕了三個響頭,之後起身離去,沒有一絲猶豫,也沒有流下一滴淚水。
庭院之內,那四盤餃子上,已經落滿了積雪。
亮銀色的雪,附著奶白色的餃子,離遠了,也看不出什麽。
這三座墳,是斐然五歲的時候挖的。
他的三位師父告訴他,在斐然十八歲那年,將三位的貼身物品葬在其中,然後在磕三個響頭,他們彼此之間的師徒情分也就了卻了。
五歲的斐然並不知道為何,只知道,在他挖好了墳之後,他就沒過過一天好日子。
直到今天,斐然完成了那個時候師父的囑咐,也離開了這生活了十八年的絕人谷。
從睜開眼來到這個世界開始,一直到現在,斐然都不知道三位師父的姓名,來歷。
自然也就無法為其立碑寫纂,但是那三個頭,可是真心磕的。
雖然斐然是穿越而來,但是三位師父的養育之恩,如同再造。
雖然雙方師父徒兒的稱呼,但是斐然知道,這三位,就是他在這個世界的爹娘。
而今天,爹娘走了,不知道去向哪裡,就連一紙書信都沒有留下。
這絕人谷三面環山,一面臨海,四周滿是瘴氣毒物,尋常人哪怕微微沾足於此,都將命喪當場,更別提深入谷中了。
斐然在這絕人谷當中生活了十八年,對於周圍一切已是了如指掌,這漫天毒氣煙瘴,對他來說如同無物,哼著小曲,向著山外走去。
師父的話,斐然句句記著,一刻也不曾忘記。
大師父曾說過,在他們走後,離開絕人谷,去外面走走。
二師父曾說過,離開絕人谷之後,永遠不要再回來。
三師父曾說過,如果有一天,厭倦了,想他們三位師父了,就回來坐坐,在他們的墳頭,給他們講講,這山谷之外的世界。
斐然的腳步從不曾這麽堅定過,他腳步很輕,速度很快,而且越來越快。到最後,已經快到踏雪無痕的境界,他用盡全力的跑,頭也不回。
他不敢停下,他不敢回頭,他怕這一回頭,就會看見三位師父坐在木椅上,笑呵呵的看著他。
他怕自己會忍不住留下,他怕自己會重新回到三位師父的身邊,聽著他們的使喚,受他們的捉弄,為他們端茶送水,燒水洗腳。
這淚阿,總是這麽調皮,這會兒,又從那深邃的眸間湧了出來。
落在雪地之上,化作一朵冰花,如此的美麗,如此的純潔。
山谷之外是什麽樣的,斐然不曾見過,他的三位師父也很少同他講。
只知道要比這絕人谷內大上百倍千倍,而且也沒有這裡這麽寒冷,這麽冷清。
三師父曾偷偷的告訴自己,外面的世界,很熱鬧,無奇不有,大師父怕告訴了他,這渾小子就偷偷跑出去不回來了。
斐然當時還小,只會呵呵一樂,也不多言語。
今日之前,斐然沒有一天不想離開這絕人谷。但是真到了今日,他卻不想離開了。
他還想被大師父欺負,為他捏肩揉腿,端茶倒水。
然後將瀉藥丟進他的飯菜當中,讓他無法安心打坐,最後被胖揍一頓。
他還想被二師父捉弄,弄一些蛇蟲鼠蟻丟進他的被窩。
然後將二師父心愛的長刀丟進井裡,讓他無法修煉刀法,最後被丟進沼澤。
他還想聽三師父吹的小曲,那麽婉轉動聽,透徹心扉。
每一次,斐然都能看見,三師父的香腮兩側,都沾滿了淚痕。
可是每一次斐然為三師父遞上手帕的時候,都會被對方一腳踹倒在地上,然後大聲嘲笑自己上當了。
這三位師父性格迥異,年歲也相差甚多,但是他們之間仿佛有著許許多多的故事。
就這麽想著,想著,斐然停了下來,大口的喘著氣。
此時,他只要再踏出一步,就離開絕人谷的地界了。
兩旁邊,無數的白骨堆壘著,這些都是擅闖絕人谷的人。
他們有普通百姓,也有武道高手。
有來找三位師父尋仇的,也有前來拜師的。
他們的結果都一樣,化作這遍地白骨當中的一員,靈魂混合著濃濃的白霧,飄散在空中,等待著下一位來到這裡的人。
斐然面朝東方,再一次重重的跪在地上,這一跪,直跪的地面凹陷出兩個大坑。
“三位師父在上,請受徒兒最後一拜。
從今以後,我與三位,師徒之情,恩斷義絕。”
咚,咚,咚
白皙的額頭撞擊在凍土之上,每一下,都發出沉重的悶響。
雪染紅了地上的雪,染紅了斐然的面。
可是斐然並不在乎,任憑那眉間血順著高聳的鼻梁,滑落在地上,點出朵朵紅花。
“從今以後,我與三位斷絕父子之情,無情無義。”
咚,咚,咚
又是三個響頭,依舊勢大力沉,地面龜裂出絲絲裂縫,將那紅花串起,仿佛春上枝丫。
“從今以後,我與絕人谷,一刀兩斷。
絕人谷,在無人煙。”
咚,咚,咚
最後一個頭磕完,斐然沒有將頭抬起來,他就這麽跪在地上,頭抵在冰冷的地面上,死死地咬著牙,嘴唇已經咬破,毫無血色。
半晌,斐然才站起身來。
隨手在地上捧起一捧白雪,在臉上揉搓了一番,洗淨了額上的血跡,也抹掉了眼角的淚痕。
他走了,邁步走出絕人谷,頭也不回。
正如他所說的,絕人谷,從今以後,與他再無關系。
他將踏上新的旅程,開始新的人生。
絕人谷這個地界,隸屬於燕國的版圖之內,常年積雪,赤地千裡。
因為天氣的原因,這裡根本無法播種農作物,只能靠著畜牧業維持生計。
不過好在,斐然曾聽三師父說過,在大海的盡頭,有一個國家,他們那裡的牛羊很少,所以駕著商船,來到燕國交易。
用新鮮的糧食換取活著的牛羊,也算是互惠互利了。
斐然剛剛離開絕人谷不久,天色就已經暗下來了,提目遠眺,不遠處有一家客棧,正升著嫋嫋炊煙,斐然緊了緊身上的衣服,朝著那客棧走去。
“天涯海角”,是這個客棧的名字。
這客棧再往東走,就是大海,同斐然絕人谷內眺望的,是一片。
在這個世界,名叫東海。
再往北走,就是燕國最邊陲的一座小城,楽浪,也是斐然要去的地方。
雖然十八年不曾離開過絕人谷,而且從出生開始,就沒有接觸過多少外界的事物,但是斐然可不是傻小子,雖然只有十八歲的身體,但是他的靈魂的歲數,可要遠遠超過現在。
在斐然從這個世界蘇醒之前,自己是一個網絡作家,年齡二十五歲。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連續的熬夜趕稿,還是因為自身身體本就不好的原因,可能就在某一天,稀裡糊塗的死在了電腦桌上。
在睜開眼,就是前文所說的畫面,他變成了一個大胖小子,生長在了絕人谷。
十三四歲的時候,斐然就能自由往來絕人谷內的任何地方,當時他最愛做的事情,就是坐在絕人谷入口的大石頭上面,同外來的人聊天。
他喜歡聽對方給他講外面的事情,尤其是地理,民俗,江湖,政治,金融。
這些,是構建一方世界的根本,只有了解這些,才能融入這個世界。
而作為獎勵,斐然可以讓那些企圖進入絕人谷的人們,死的沒有那麽痛苦。
因為是邊陲之地,這客棧並沒有多少客人,在斐然進來之前,天已經黑了。
斐然單手輕輕敲門,準備借宿一晚。
“誰啊?”
“店家,我要住店。”
“呦,這位客官,你今個算是來著了,這暴風雪可是要來了,你若是再晚一些,恐怕就算您把我這門砸出個洞,我也不敢給您開門啊。”
一個小二模樣的矮小男子一邊笑著,一邊彎著腰,用手中的白抹布,幫斐然撣著身上的浮雪。
“暴風雪?”
斐然順著小二的指引,來到了一處四方小桌旁,客棧正中心的位置點著一個火爐,上面架著鐵壺,裡面燒著開水。
“可不嘛,這種天氣,可是萬萬不能開門的,只要打開一條縫,那強風就能將整個門鼓開,到時候想關都關不上。
若是沒了門,這小客棧,恐怕用不了一時半刻,就會被大雪填滿。”
小二口中給斐然解釋著,手上可是不閑著。
他先是用手中的抹布快速的擦了兩下桌面,然後轉身端起火爐上架著的茶壺,給斐然沏上了一壺茶。
這茶名叫滿天星,其實就是用茶葉沫子衝出來的,有點茶味,但也僅此而已。
“這位客官,花生果盤,送的,嘿嘿”
斐然這輕輕喝了一口熱茶,算是暖了暖身子,那小二馬上站在一旁,卑躬屈膝,恭恭敬敬的伺候著。
一個黑臉大漢跑過來,端著兩個小盤,裡面是花生和乾果,臉上笑呵呵的。
斐然抬起眼睛,看著面前那大漢,身高七尺,虎背熊腰,胸口的衣服敞開著,裡面漏出濃密的護心毛,手長過膝,大腿粗壯,一看就是練武之人。
這個世界,雖然並非斐然認識中的古代,但是也差不多跟北魏時期差不多了。
北魏時期的一尺,要合當今現代的30.9cm,這大漢足有七尺高,就是有216.3cm。
在加上他的塊頭臂展,完全跟奧尼爾差不多。
“客官,咱這山野小店,沒什麽吃的。您看您是吃羊肉湯面阿,還是清水湯面?”
那小個的小二看著斐然,上前問道。
“呵,給我來碗清水湯面就好。”
斐然也不多說什麽,低頭在喝一口熱茶,身上的寒氣也去了七八分了。
“得嘞,清水湯面快,馬上就來。
黑子,快告訴廚房,一碗清水湯面。”
那小個對著黑臉大漢說了一聲,黑大個轉身朝著廚房的方向小跑而去,嘴裡還喊著。
“一碗尼姑面。”
揮揮手,讓那小二退下,斐然單手撫摸著桌面,打量著這家客棧。
桌面之上,有刀砍斧剁的痕跡,傷疤交錯,而且深淺不一,顯然是不同時間段留下來的。
桌面還有被血浸透的痕跡,雖然擦得很乾淨,但是那刀斧縫隙當中殘留的血漬,是沒那麽容易清理乾淨的。
這是一家黑店,之前那小二說的,羊肉湯面,其實就是人肉湯面,至於這肉是誰的,恐怕就連店家都記不得了。
清水湯面,就是普通的素面,也算是道上人的一種切口。
這些,自然是斐然從絕人谷谷口那堆白骨口中,得來的。
面上的很快,還冒著熱氣,被小二穩穩當當的放在斐然面前。
斐然在桌上抽出筷子,也不擦, 在桌子上墩了兩下,讓筷子平齊,然後猛吃了兩口面,順便喝了一口湯。
“嘿嘿,客官,房間已經給您備好了,就在樓上,上了樓梯第一間就是,其余的房間已經有主顧了,千萬別走錯了。”
那小二說完,確定斐然沒有什麽吩咐了,這才倒退著離開。
一碗面,斐然吃的很快,他這一天的時間,也就只有早上的時候吃了三個餃子。
將碗中的清水面條吃乾淨,連湯都喝的乾乾淨淨,斐然這才長舒一口氣。
這面並不好吃,沒有任何味道,比後世的清水煮掛面還難吃。
但是斐然也不是什麽大戶人家的孩子,有的吃就行。
站起身,拍拍屁股,拿起放在桌腳的長刀,斐然邁步上樓,準備回房間休息。
這小客棧的二樓,是一圈護欄,內部是中空的,俯身可以將下面的大堂盡收眼底。
貼著二樓的四面牆壁,一共有12個房間,斐然的房間,就是正對著樓梯的一處。
房間裡面的陳列也很簡陋,一張木板床,一張四腳桌,兩把圓凳,就算是齊全了。
前腳剛進來,後腳小二就端著一個托盤,上面是茶水和一點小點心。
“客官,這晚上恐怕會有暴風雪,若是聽到什麽聲響,不用擔心,您就睡您的,咱這小店雖說破點,但是遮個風雪,還是可以的。”
斐然點點頭,將長刀放在桌子上,坐下身來,不在言語。
小二清楚,這是下了逐客令了,隨後姍姍一笑,倒退著離開了房間,臨走,還雙手關上了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