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風送暖,清晨的露水漸漸蒸發,濕潤而溫暖的空氣中,有琴聲從一間客棧中傳出來。
地面上的血跡已經被清掃乾淨,當時險些死在這裡的烈火祖師,已經離開了有四日了。
客棧的二樓,房門緊閉,已經換了一件嶄新合身長裙的黃雪梅,正對照著天魔琴譜,練習天龍八音的種種指法。
以黃雪梅現在的內力根基,還不能自如的撥動天魔琴的琴弦,她現在練習時所用的這琴,是仿造天魔琴所製。
雖然也是八根琴弦,但只是普通材質,彈出來的曲子被人聽在耳中,也就是激揚緊湊了些,並不出奇。
樓下堂中,方雲漢正在跟上官海棠交談。
“小丫頭的弟弟,你們找到了嗎?”
上官海棠依舊是那一身白衣,纖塵不染,說道:“那群山之間地勢險要,水道縱橫,我們當時雖然沒有找到黃麟的屍體,也不能保證那小孩真就幸免於難。”
“況且,江湖中人,有許多喜歡專尋荒僻山野趕路,若是黃麟剛好被這種人救走,只怕也很難尋到什麽蛛絲馬跡。”
上官海棠望著樓上黃雪梅所在的房間,補充道,“不過你們放心,我一直有派人留心搜尋,如果有消息傳來,我會盡快設法通知你們,讓他們姐弟兩個能夠重逢。”
“那我先代她多謝了。”
方雲漢拿著茶杯略做致謝,喝了一口之後,很快問起了另一件事,“聽說你們護龍山莊四組密探,分為天地玄黃。其中,天地玄三者,都選出了第一號密探。”
“天字第一號段天涯,地字第一號歸海一刀,玄字第一號上官海棠。”
方雲漢指了一下對面男裝麗人,“你們三人都是從小被鐵膽神侯培養出來的,唯獨黃字第一號的位置,因為原本在護龍山莊內,找不到能與你們三人相提並論的人才,所以一直空懸。”
“但現在黃字第一號也已有了人選。”上官海棠搖著扇子,微笑道,“方兄之前就有問過他的名字,看來你雖然隱居深山,對天下事卻探知不少。”
“不過是一些道聽途說的消息,雖然可能夾雜了一些隱秘實情,更多的,卻只是偏頗誤差,不值一提。”
方雲漢搖頭,“不過我對這位來歷奇特的黃字第一號,確實更感興趣,你們三人訓練有素,肩負重任。這成是非出名不久,也已經能像你們一樣獨當一面,行走一方了嗎?”
他說這話,換了些敏感的人聽在耳朵裡,只怕會覺得他是在探聽護龍山莊的隱秘,可實際上,四大密探在明面上的行蹤,對各大門派來說都不是什麽秘密。
尤其是成是非的事情,涉及到皇家逸聞。
武林中人對朝廷沒那麽多敬畏之心,最喜歡議論這些東西,方雲漢如果真有心探聽,離了客棧,隨便找個地方坐一坐,也能得知。
所以上官海棠直言不諱,道:“成是非機智玲瓏,得到雲蘿郡主的青睞,他們兩情相悅,可是婚事卻被那些注重門當戶對的大臣所反對。他一氣之下便離開京城,遊走於市井之間,最近並沒有負責什麽重要的事情。”
“這樣啊。”方雲漢點點頭。
交談告一段落,二人慢條斯理的品著茶的時候,見歸海一刀牽著兩匹馬走到了客棧大門外。
方雲漢道:“看來你們今天就要離開了。”
“東南聯盟的事情,現在算是大局已定,我們確實已經無暇多留。”
上官海棠放下茶杯,起身道別,“方兄好好照顧黃姑娘吧,我們就此別過,後會有期。”
“郝青花、白面鬼聖是你所殺,也算為黃家報了一半的仇。
我叫小丫頭出來給你們送別。”方雲漢對樓上喊了一聲,很快,琴聲止息,房門打開。
黃雪梅下樓來,得知上官海棠他們要走,依言向二人行禮作別。
歸海一刀面無表情,只是目光在黃雪梅右手上多停留了一下。
上官海棠則伸手扶起黃雪梅,到了此時,這個本身也還算是年輕姑娘的朝廷密探,眉宇間終於流露出不加掩飾的憐惜之色。
她的聲音溫柔得像是正呵護一塊命運多舛的美玉,道:“黃姑娘,人生路上,有劫難坎坷也有幸福坦途,願你珍重自身,日後一切順遂。”
黃雪梅抬眼,遲疑了一下,誠摯的點頭,道:“我會的。謝謝!”
“那,就此別過了。”
上官海棠又向方雲漢欠身致意,出了客棧,上馬揚鞭。
這客棧在城中偏西,他們出城卻是往東。
歸海一刀跟在她身後,兩人在路上沒有任何交流,直到出城時,馬速放緩了一些,二者並行。
暴雨鼓點一樣的馬蹄聲變得稀疏,飛速奔馳的顛簸變得平穩後,才聽上官海棠歎了口氣。
歸海一刀還是一言不發,只是對她看了一眼,目光中含著關切的意味。
上官海棠早習慣了他的沉默,更能從他的眼神中解讀出多種含義,即道:“我是在想,以這段時間方雲漢展露的性格來看,他恐怕真的會在一年內,讓黃姑娘去跟烈火祖師決鬥。”
說話間,兩人來到城門前,歸海一刀向守城士兵出示護龍山莊的令牌,道:“你擔心她會輸?”
這是早上,城門剛開了不久,進出城的人比較多,那些士兵變了令牌之後,幫著讓城門處較為密集的行人避讓開來,讓二騎通行。
“難道你覺得她能贏嗎?”上官海棠策馬向前,憂慮道,“那小姑娘內氣淺薄,雖然有些根底,但是從前肯定不曾苦練過。一年的時間,烈火祖師必能恢復到全盛之時,我怎麽也想不到黃姑娘有勝過他的辦法。”
她前思後想,思索再三,道,“難不成,方雲漢是準備到時候親自出手,把烈火祖師打的奄奄一息,然後讓黃姑娘補上一刀嗎?”
這樣做當然很不講究,但是讓一個小孩,跟成名已久的一派之主對戰,本身傳到江湖上也不是什麽好聽的名聲。
“不。”歸海一刀卻否定了上官海棠的猜測。
“嗯?”上官海棠訝異道,“難道你看出什麽了?”
歸海一刀道:“這幾天你沒有一直待在那客棧裡吧。”
“我只是暫時以那裡為落腳點,方便處理一下東南各派的探子最近匯總傳來的信息。”上官海棠承認,道,“你送烈火祖師回他們門派的時候,我每天都在客棧對面跟那些人接頭。”
“所以你並不知道方雲漢在客棧裡到底教了些什麽。”
歸海一刀張開自己右手,向前地了一點,讓上官海棠能夠看得清楚,道,“我看到黃雪梅虎口,拇指內側,食指,中指都有磨傷的痕跡,已經形成薄繭。那是最近的損傷,但卻不是練琴會出現的繭。”
上官海棠一愣,看著男人的手掌,似有所悟。
歸海一刀的右手,虎口,拇指內側,食指,中指都有老繭,無名指與尾指同樣有較薄的繭。
說話間,他們兩個已經離開了人群較為密集的區域。
歸海一刀握刀的手,又回到了韁繩上。
黑衣白衣,策馬飛馳,奔向京城。
三刻鍾之後,又有一輛寬敞到能容納七八個人的馬車,從客棧前出發,沿著同樣的路線出城去。
至此,令東南聯盟發生巨大變動的人,已全部離開了這座城市。
而東南聯盟相關的消息卻遠比他們更早、更快的傳播開來,已經傳到了江湖、朝堂之中,那些有心人耳中。
………………
“東方白死了?”
東廠中,有人聽到了這個消息之後,略帶惋惜的評點道,“難得一個高手,本督主原本已經準備好將之折服,為咱們再添一員乾將了。”
東方白是東南各派的盟主,雖然本身並非一派之主,但在江湖上的聲威也絕對是最頂尖的人物,即使少林方丈,武當掌門,也未必有他的名頭響亮。
可是這個評點他死訊的人,從頭到尾口中都帶著一股居高臨下,散漫隨意的態度。
好像這聲威赫赫的東南聯盟之主,在他眼裡也跟大路上那些腰插刀劍,故作粗豪,腳踩著草鞋的江湖漢子沒什麽兩樣。
最多是不屑一顧和值得看上兩眼的差別。
然而,如果有人聽到了這番話,見到了說話的這個人,那萬萬不會覺得此人不夠資格擺出這樣的姿態。
因為他是東廠督主,曹正淳。
這個曹正淳,其實本來不姓曹,他因為自小家貧,而被父母送進宮中做了太監。
誰知入宮後,他服侍人的時候,察言觀色,八面玲瓏,很會討主子歡心,沒過多久,就被當時宮中的大太監曹阿滿收為義子,從此,也算是在另一條路上平步青雲,成為了皇帝身邊的大紅人。
等到他執掌東廠、當今皇上繼位的時候,對敢於彈劾東廠、攻訐他曹正淳的人,他就開始大肆伐戮。
或在皇帝面前加以參劾,或栽贓嫁禍,下毒構陷,為了鏟除異己,不擇手段,至如今,已然是權傾朝野,不可一世,百官明哲保身,敢怒而不敢言。
然,這樣的一個大惡人,長得卻非常和善。
他年紀雖說大得滿頭長發都霜白了,臉上卻幾乎沒有皺紋,氣色紅潤的如嬰兒一般,聲音雖然尖細,卻並不刺耳,面上更常帶笑容。
朱紫長袍,黑色紗帽穿戴在他身上,無不彰顯出多年掌權,培養出來的雍容氣度。
這是他保養得宜,更是他內功精深的明證。
曹正淳點評了幾句之後,他進來最看重的得力下屬鐵爪飛鷹,立即說道:“也是那東南各派的人不識時務,自取其咎。如果當初他們早早的主動向廠公拜服,有廠公的庇佑,也不至於被護龍山莊的人隨意拿捏。”
“哼,也不能真就以為這件事情全怪在他們無用這一點上。”
曹正淳聽了吹捧,反而提醒手下警惕,手指點了點桌上的卷宗,道,“從東南各派內最近的風向來看,這個上官海棠展示出來的手腕不俗,多虧是個女子,最多成個密探,若是光明正大入了朝堂,可要比那楊宇軒難對付十倍也不止。”
“廠公居然這麽看得起她。”鐵爪飛鷹恭聲道,“看來咱們往日還是小瞧了這四大密探。”
“平日裡你們著重看他們的武功,並不算錯,也只有最近這樣的大事,更能展露出謀略的重要性。”
曹正淳頷首道,“朱鐵膽好運氣啊。地、玄二人,瞞天過海主持了這樣的大事。另一邊,段天涯孤身一人,就從皮嘯天和黑衣箭隊手下救走了楊宇軒的兒子,他們三個,真是越來越出彩了。”
提到這件事,鐵爪飛鷹噤若寒蟬,旁邊一個額頭上裹著白布的太監兩股戰戰,撲通跪了下來:“是皮嘯天無用,懇請廠公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不但要楊宇軒絕子絕孫,更要把那斷天涯的人頭也摘下來。”
曹正淳不鹹不淡道:“哦,你這一回帶著全隊人馬全副武裝,都險些讓人劈了,下一次,是要怎麽神功大進,還是智計天賜,才能弄死段天涯啊。”
皮嘯天低著頭,臉上漸漸滲出了冷汗。
“起來吧。”曹正淳哼道,“四大密探愈見風采,本督主也有些小瞧了他們,這事不全怪你,但你敗了就要罰,這大檔頭的位置,先去了吧。”
皮嘯天雖然受罰,卻是大喜,連聲道:“謝廠公開恩。”
鐵爪飛鷹見縫插針,說道:“那楊宇軒之子的事情。”
“一個小孩兒能翻起什麽風浪?不過護龍山莊最近風頭正勁,也是該做些應對,挫一挫他們的威風。”
曹正淳沉吟著,目光掃過,這屋子裡的全是他最器重的心腹,道,“洛狀元這一次回少林,說是探聽到了一個天大的秘密,非要親口跟我說,過幾天他就回來了,等他回來之後,由他領頭,你們布置一局。”
洛狀元,是指“三十六省文武狀元”,此人文武雙全,練成了正宗的少林大力金剛指,號稱少林第一俗家弟子,雖然不在東廠任職,但他才是曹正淳麾下真正的第一高手。
皮嘯天以前對這人多有不服,現在聽了,卻只會點頭。
他以為這是忠誠恭順的表現,但其實,他剛犯了大錯,這時候訥訥無言,只會讓曹正淳覺得他更無用。
鐵爪飛鷹心中暗自鄙夷皮嘯天,見機道:“這次東南聯盟的事情裡,還有一個生面孔,那個殺了東方白的方雲漢,如何處置?”
“消息裡不是說他也要來京城?”曹正淳眼中灼灼生輝,“既然他不曾直接投靠護龍山莊,等這人來了,本督主親自去見一見。”
曹正淳又翻了翻卷宗,看著那四大密探,心中暗自感慨:這幾個小子是越來越出色了,本督主這邊卻許久沒有招攬到得力的手下。
方雲漢麽,東廠也正需要這樣的人才呀。
………………
“嗯?”
千裡之外的馬車上,默默揣摩天龍八音的方雲漢,忽然覺得鼻頭有些癢,像是要打噴嚏。
他放下絹布,揉了揉鼻子,掀開了窗簾透透氣。
看著窗外的景色飛速閃逝,千篇一律。
片刻之後,方雲漢伸了個懶腰,索性閉目養神。
閉眼之際,他心中轉過一個念頭。
‘既然這次是狂徒,這趟去了京城後,終於不用那麽耐著脾氣,慢悠悠的跟他們搞些虛頭巴腦的東西了。’
正專心練功的黃雪梅,忽聽到一手撐窗支頷的師父唇齒間溢出一聲輕笑。
“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