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子儀實是沒有想到，李枺綾竟不與他談武學，而是談國事，且不是在大明宮內，而是在祁連山上。這般身負神功又憂心天下的奇女子，已經不能把她當做凡俗門派中人來看待了。但如此忌諱問題，自己怎好開口，皺眉許久，先是落一子，將棋盤上的水攪得更亂，似是以棋局征兆大唐。

“凡國強者，皆亡於內，秦亡楚，漢亡宦官，外戚，凡國弱者，亡於外邦，是為兩晉，南陳如此，宮主以為，我大唐是強是弱。”

大唐若不強，怎會西接大食，北抵瀚海，李枺綾許久未落子，看著棋盤沉默不語，突兀沉聲道:“閣下是認為，我大唐會有後漢一樣的命運?”

“哎喲，宮主折煞老夫了，”聞言郭子儀確實突然笑了起來，笑得很開懷，一身布衣，胡子闌珊，幾像一位山林老者，毫無戍邊將軍的肅殺氣息。“我大唐千秋萬代，數位明君，文治武功，怎會落得後漢一樣的命運，此話老夫萬萬不敢講，莫不是連九原太守也不想當了。”

李枺綾沒有與郭子儀表面嬉笑，而是面沉如水，落下一子，那白龍與螣蛇頓時擰作一團，糾纏不分，場上棋子已佔據一半空位

“若是閣下將大唐之強比之前朝後漢，那麽，閣下認為這十節度使比之何進，公孫瓚，袁紹若何?”

“額…”

郭子儀刹那收住笑容，抬頭卻見李枺綾平靜看著他，只是眉宇間有些許凝結。李枺綾是很認真了，竟問這般直白的問題。

“未有如曹孟德之人物出現，況且，大多為如孫文台一般忠君愛國之士，宮主可少些憂慮。”郭子儀歎息，實是沒有想到，李枺綾一介門派中人，竟會如此憂心國事，而他身為數十年老臣，卻整日隻道惦念武學一途的事情，不思國憂，真是慚愧。

李枺綾點頭，從棋罐中掏出一子，對郭子儀道:

“閣下自謂大唐局勢如這焦灼的棋盤，安樂無憂，今日我執白子，以白龍化邊禍，以棋盤為大地，演化大唐國運，閣下且看好罷。”

卻見刹那，似有白光在李枺綾額頭隱現，那是大成歲星相力的紋絡光芒，李枺綾眸中白光一閃，而後李枺綾指尖似有土黃色內力震蕩，將白子落在棋盤一處邊角之上，此處是為白龍一爪，原本偏安一隅，相聚白龍螣蛇纏繞的腹心相去甚遠，幾是無人關注之地，翻不起什麽風浪，然而隨著李枺綾白子落下，整片棋盤卻好似活了過來，原本糾纏不清，幾成死局的一龍一蛇，卻如同騰雲駕霧，翻江倒海，整個棋盤瞬間如臨沙盤。

郭子儀皺眉不語，李枺綾身負神秘莫測的歲星相力，有推演先知之能，對弈局而言，佔盡先機，老夫不可與她比擬先覺力，棋盤如沙盤，老夫能比的，便是自幼熟讀兵書，常年帶兵征戰的豐富經驗與悟性。

於是二人便在無字玉璧下，一桌棋盤上，上演驚天廝殺，郭子儀很興奮，這不僅是與絕世高手比拚內力，也是與她比拚心力。卻見那白龍騰空，四散翻滾，而後突兀沉穩下來，士氣旺盛的龍首如一支尖刀大軍，直插螣蛇七寸。

郭子儀微笑，如此氣勢洶洶，直逼老夫老巢，豈不是把老夫當軟柿子捏，螣蛇似龍非龍，似蛇非蛇，有一對羽翅，臂展千裡，可覆萬物，郭子儀不驚不慌，以雙翅抵擋龍首，護住腹地，避門不出，而又以蛇首，如法炮製，去撕咬白龍七寸。

我是蛇，你也是蛇，你以大軍直插我腹地，我亦可大軍壓境，擊你軟肋，果然，場上局勢風雲變幻，劇情直轉急下，螣蛇有羽翅相護，壁壘堅硬，

城郭渾厚，李枺綾的龍首強攻而不可得。反倒是郭子儀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蛇首直擊龍腹，龍之爪牙回避不急，被蛇首直搗黃龍，犁庭掃穴，刹那間白龍腹地傷痕累累。郭子儀撫須微笑，默抿一口茶水，李枺綾還是不懂兵法，以己強勢擊我之短，卻不知我有大翼守護，我依法還之，她卻沒有抵禦我之大軍的防線，潰敗已在常理之中。

就在郭子儀認為十拿九穩，將要得勝對方時，突然自李枺綾身側掀起一陣大風，那大風攜帶絲絲縷縷的歲星相力拂郭子儀身側，郭子儀未曾防備，那裹帶歲星相力的“邪風”便迎面而來，郭子儀頓時雙目彌散，頭腦迷糊，竟十分“愚蠢”地落下一子，令自己作防禦姿態的螣蛇羽翅大開，迎擊龍首，羽翅生硬，防守尚可，若是出擊，如何能是龍首對手?

果然，龍首抓住時機，一口咬住翅根，將羽翅折斷，失去羽翅的螣蛇再無抵抗之物，龍首如入無人之境，一口咬住螣蛇腹地，將螣蛇咬成兩截。

郭子儀大駭，怎會如此，怎會如此，自己怎會作那愚蠢決定，這下倒好，原本大好局勢倒轉，化作敵強我弱。那龍首追著半截螣蛇尾巴不依不饒，郭子儀無奈，不能放棄蛇尾，隧從白龍腹地退兵，防禦自身，對峙龍首。

此間還未完敗，雖然螣蛇失去雙翼，又斷蛇尾，但蛇首還在，郭子儀落子將其接續上，仍有一戰之力，而那白龍，並非安然無恙，被螣蛇蛇首一陣撕咬，也是遍體鱗傷。此間龍蛇再複陷入拉鋸之戰。

郭子儀沉吟，自己的開局鋪陳良好，得鑄螣蛇之勢，本就強過白龍，此間頭昏眼花，葬送了雙翼，但蛇軀仍在，而白龍遭受自己蛇首翻江倒海的攻擊，早已萎靡不堪。郭子儀沉心應戰，不再有一分大意，步步為營，終是將白龍逼得無可奈何，斷成四截，被螣蛇左右包圍，再無翻身之力。

自沏茶對弈到現在，去了半個時辰，終於是安定下來，此間大局已定，郭子儀將黑子落在棋罐裡，不再追擊，面上還有四條小白龍，分散各處，李枺綾指尖熒惑相力火苗一點，霎時白龍棋子著起火焰，數息之後，將白玉棋子焚成灰燼，火焰不滅，竟將棋盤洞穿，落於地下。

李枺綾緊鎖的眉頭終於解開，面上浮現和煦微笑，對郭子儀道:

“閣下勝了，天下大定。”

郭子儀目注燒出空洞的棋盤，半晌，搖頭歎息:“天下雖定，百姓艱苦，棋盤大地，千瘡百孔。況且這隻原本羽翼豐滿，團結飽和的螣蛇，經此一役，不禁失了兩片羽翼，而且遍體鱗傷，創巨痛深，已搖搖欲墜，有累卵之危。”

果真見那棋盤上尚存的大片黑子，再也不複螣蛇當空，叱吒天下的氣勢，已是一盤散沙，四分五裂，各奔東西。

李枺綾說她以歲星相力鑄棋局，演化大唐國運，將來的大唐當真會便成這樣嗎?從李隆基設立十節度使，放任節度使私自募集府兵之時，郭子儀便有不安之感，但他不敢相信，也不願去想，那個一手誅殺韋皇后，將政權重新奪回李氏，開創開元盛世的陛下會有昏庸老邁的一天。

郭子儀不禁想到弈局之時，自斷雙翼的愚蠢決定，不禁背脊發寒，應當引以為戒，將來什麽事都有可能發生。

還有李枺綾那詭異莫測的一子，將焦灼纏綿的局勢瞬間化為戰事，那一子落在邊角裡，不敢察覺的地方，她想要告訴我什麽?那一子代表的是邊關?

此處是燕雲，還是安西?

“但無論如何，閣下是那執掌棋局，平定混亂之人。”李枺綾平淡說道，語氣溫和，話語之間，對郭子儀放心了許多。

“宮主說笑了，不過是弈局罷了，真當弈局擺進戰局，憑我一個區區九原太守，也徒勞無功。”郭子儀陪笑道，心中覺得李枺綾太過於看得起他了，他累年征戰，也不複重用，怎麽可能一朝執宰天下兵馬。

“公此言，枺綾憂心，公若是匹夫，不得以兵法勝我之熒惑相力，公若是凡俗，不得以深厚內力對弈我之鎮星相力，枺綾望公莫要妄自菲薄，公之修為不弱於我，於局勢看得比我通透，公絕非凡俗之人，事有先例在前，有歷史可鑒，大唐隱憂不絕，枺綾隻望，若是動蕩將至，公可看在蒼生之面上，讓百姓少受些苦。”

郭子儀聞言大驚，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他為何要因區區太守身份而去逃避什麽，聽罷便快速起身，拱手向著李枺綾深深一拜，論年齡，他當不得這一聲公。論功績，李枺綾鎮守吐蕃幾十年，也當得他這一拜。

“老夫本布衣，受眷於天顏，得幸於黃土，老夫之一生，唯有為大唐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郭子儀獨自下山了，回汾陽守喪，沒有知會方霖，此番遠道而來隴右道，雖為如意料中的那般，與絕頂高手切磋，但卻仍舊不虛此行。李枺綾並不僅是一介割據祁連山的絕世高手，卻也是一位憂國憂民的大賢。郭子儀深覺自己這一生以來，所走之路不過小道爾，終日不過是四處飄蕩，尋訪武功秘籍，探尋武學真諦，以為自己仕途無法再進一分了，便將成就希冀於區區武力，難怪李枺綾能將歷代昆侖仙宮宮主無法參透的歲星相力修得大成，自己與她相比，真是高下立判。

沒有見到二位高手切磋，淨因便南下回邏些去了。去前曾打趣方霖道:仙宮之儀堪比皇城，卻被你說得那般輕描淡寫。方霖忍著笑意，故作疑惑不知:我既沒去過長安，也不知皇宮之儀若何，仙宮所在，確為無名山，仙宮弟子，皆為無名氏。料想我仙宮草草落殿，如何能與松讚乾布籌吐蕃之力所建的布達拉宮相提並論。

此間事了，方霖便在祁連山上修煉了一月，祁連山清平冷靜，人煙稀疏，遠比在外闖蕩來得安穩卻也無趣，方霖在偌大的祁連山四處遊走，不欲待在主峰宮殿內，甫一入殿，那數月的波折遭遇便浮現眼前，讓她對陸遠與蘇暖暖心生思念，無法平靜。而後方霖尋到一處天然熱泉，自一處山崖坡上涓涓湧出，便在此處挖了一個山洞，在此打坐。

方霖料想，太白相力與鎮星相力都是借助長孫祖師給自己的機緣才能得以突破，這種突破不甚鞏固，經脈多有虛浮之感，故而欲借這天然熱泉的能量調養自身，鞏固修為。方霖白日裡端坐在熱泉邊，借助彌散著淡淡硫磺氣息的泉水蒸汽刺激自身經脈，促進與內力真氣的融合，又能強韌筋骨體膚。而在夜裡便觀測星象，測算星宿軌跡，希冀能自其中獲得感悟。

五星相力自然並非真的那般誇張，夜觀星象便能明察頓悟，修為一躍千裡。除了那初代仙宮之主悟性通天，從五行星君的奧義中感悟而出五星相力，撰寫《六儀星典》，開宗立派，往後的弟子多是循規蹈矩，按本修煉，很難再從星宿中悟出什麽。

漫天星辰，往複不息，千載之間人間帝王榮辱興衰，可天上星辰卻是亙古不變。方霖在思索，祖師爺從星宿之中悟出的道理是永恆麽?但永恆僅限於星辰，人生在世不過匆匆百年，這麽一想，人之一生未免太過渺小，所有的勾心鬥角恩怨情仇與那星宿相比豈不是毫無意義。

這般避世無為的思想根本不需要刻意營造，只需將自身與那星辰相比，便會生出無力感。但這是消極避世，道家弟子並非毫無追求，方霖欲對五星相力的玄奧為之探索，欲將昆侖仙宮一脈發揚光大。

在此處受地熱蒸汽沁了半月，方霖隻覺百骸舒適，神清氣爽，經脈柔韌，靈台通達。長孫儀賜給她的內力總算是融於體內，融會貫通，如此才真的稱得上小成，這不僅是祁連山地熱的功勞，卻也是這數月來，不斷打鬥實戰的積累。不過令方霖不甚滿足的是，此前想著，熱泉與熒惑同屬火德，同為一脈之力，是否可借助熱泉去探尋熒惑相力的奧妙，不過半月過去，溫泉的地熱既沒有與體內熒惑相力相同共鳴，也沒有與觀測熒惑古星形成任何聯系，顯然這般想法是貪得無厭，徒勞之舉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