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霖點頭，原是如此，她亦未去過吐蕃，常年立足祁連山巔，向左是一望無邊的萬年雪山，向右是陽關之外的黃沙漫漫，兩處近在咫尺，卻很少踏足過。

三人策馬來到永溪鄉裡，端午時分，家家戶戶懸魚系草，掛起了菖蒲，佩戴香囊，便是芙蓉庵也不例外，聞之竟有粽香傳來，門前的閉月花河依舊，姹紫嫣紅，長滿了金盞菊與終年不凋零的扶桑，那一抹連河帶草，長到佛寺門下的花海，著實讓淨因不住驚訝，誰人能在此地種上連綿成片的錦簇，田裡竟無枯枝碎葉的痕跡，便是方霖心中也尤為不解，濟海神尼雖入空門已久，卻對花如此鍾愛，每次回到這裡，都能見到不同花期，不同季節的桃紅梨白，似乎芙蓉庵前的一畝水榭，鋪撒了長不完的種子，年複一年，百花爭豔。

不過，內裡的濟海神尼尚未見著，倒是在庵前站著殷殷切切，望穿秋水的周亦染，周亦染今日將青絲梳得發亮，手持一卷尺寬紙扇，扇上竟畫著永溪鄉的景，一身淡綠長袍不同往日，刺繡“明玉”二字，淡淡月光照在身上，明明晃晃，宛若此人站在那裡，真如陌上人如玉一般。

“你怎知惜兒一定會來?”

周亦染淡笑道，人倒是溫潤如玉，然而這番如意自得的模樣，卻是令方霖不自覺地暗中起惱，忍不住想要催動熒惑相力燒了他的紙扇。

“濟海神尼說，緣仙子每年都會來。”

“這麽說，你也是猜測而已?”

周亦染皺眉不滿，這番意思，豈不是出言誆騙了他。

“緣仙子必定會來，一如那年月圓之夜，緣仙子在鄉裡狠狠教訓了某個登徒子。”

方霖撇嘴譏諷，倒是讓周亦染記起往事，那一次自己早早在此苦侯惜兒，還讓眼前二人撞見了。不過那一巴掌，著實讓人刻骨銘心，念茲在茲。

“怎的，你還想被扇一巴掌不成。”方霖以為周亦染頗要面子，緣道惜當著碧天王掌摑他，應是讓他極為尷尬的。“不想挨打就老實待著，本姑娘也是看在劍譜的份上才幫你一次。”

周亦染笑笑，對此毫不在意，催促諸人快快入內，跨過木橋，穿過花海，扣響門前銅環，卻是只有濟海神尼出來相迎，引眾人進門，周亦染見四處無那個人的影子，掩飾不住些許失望。

“緣施主每年端午都會來芙蓉庵，有時自己來，有時與她夫君同來，今日不知為何，晚了幾個時辰，想來應是有些事，諸位若是找她，靜心等候片刻吧。”

濟海神尼倒是未對周亦染有何偏見，端上茶水，以香客禮待之，周亦染竟難得的拘謹起來，不敢撒潑，對著庵內的觀世音菩薩躬身三拜，唯有淨因與神尼同是佛門弟子，一番熟稔下來，倒是能對說偈語，探討佛經。

月央人靜，周亦染以為緣道惜不會來了，正悶悶不樂之際，突兀一聲哐當傳來，庵外院門似被人拍開，濟海神尼正要起身去看是誰來了，來人腳步急促，噔噔幾步便落進彌陀殿內，來者正是諸人等候許久的緣道惜，不過昔日一塵不染的玉仙子今日卻白袍染血，甚是淒慘，一記血痕自緣道惜肩頭綿延至腰腹，四散攤開來，染紅一大片，依稀可見那是一道二尺長的劍傷，將綾羅綢緞斬斷，斬在她身上，深可見骨，緣道惜一手捂住心窩，一手掐在門框上，鵝蛋臉慘白無光，堪堪就要倒下，隨身軟劍也不知去了何處。

“惜兒！”

“緣仙子?”

見她這幅模樣，周亦染隻覺三分震怒，七分疼惜，紙扇都被他捏破，伸手要去攙扶她，卻又止在半空，

沒有出手。方霖驚愕之間，輕功騰挪，作勢接住緣道惜倒下的身子，五指攤開，按在背心，為其渡去一口精純的辰星相力。濟海神尼一語不發，緊皺眉頭，拈花指葉紛散，點住緣道惜心脈，怕她重傷之下，內力流失，封不住穴道，失血過多而亡，緣道惜勉強睜開雙眼，見是方霖，既有錯愕亦有驚喜，而後突然睜大眸子，銀牙緊咬，拉住濟海神尼的手，吐出一句話:“救我夫君，他在龍溪。”便倒在方霖懷裡昏死過去了。濟海神尼暗歎一聲，小心將其攙扶至內殿，留了方霖在內，一同為其療傷，而讓陸遠三人於門外侯著。

緣道惜所言龍溪正是漳州府治所，龍溪城，距此十幾裡地，玉仙子撂下一句話便昏過去，令門外三人不知所措，陸遠與淨因對視一眼，已是知曉對方意思，昔日緣道惜夫婦在揚州城為他們解圍，拚殺琴霽，若非他們不惜得罪大琴殿，慷慨出手，三個後輩怕是早就凍死在揚州了。如今緣道惜重傷至此，緣道修有難，如何能不報答。

二人正要去龍溪城解救緣道修，卻被周亦染伸手攔下，陸遠知他與緣道修的恩怨，以為周亦染欲圖報復，正要發怒，駁斥他趁人之危，這個時候落井下石，卻沒想到周亦染淡漠說道:

“能將惜兒打成這樣，又能活捉緣道修的人，必是高手，你們去了也是徒勞，我去吧。”

陸遠連番錯愕，今日不僅緣道惜出了大事，連周亦染都變了性子，見他竟然真是要去龍溪城救人，周亦染之涼薄，陸遠深有感觸，往日可是數次對自己見死不救的。周亦染走到門口，背對二人，手負紙扇，幽幽一歎，言辭之間甚覺疲憊:

“就當是…為了惜兒，你們留在此處，以防追兵。”

龍溪與永溪一字之差，卻失之千裡，一處高台壘築，兵甲戍守，是漳州府主城，一處不過是鄉野田間罷了，連條正經官道都沒有，兩處相去十幾裡，鄉裡人乘羊車過去，晨曦發，晌午才能到，不過周亦染朱雀內力渾厚，輕功矯健，大步流星，一個時辰也便望見了城郭月夜下的影子。

碧天王那廝便坐鎮龍溪城，想來此事必定與他有關聯，若真是他所為，對惜兒狠辣出手，那惜兒怕是應該知曉了門派對她夫婦二人的計劃，這層窗戶紙捅破，我與她便形同陌路了，

山澗罡風刮在周亦染的玉潤面龐上，隻覺火辣，料想方才，惜兒應是神色恍惚，沒有見到我，若是見到我，也是一番恨意。此刻既是惦念緣道惜傷勢，又是擔憂緣道惜與萬賀門決絕，將來再見只有你死我活。

若是緣道修死了，那惜兒真是對他們恨之入骨了。

心思落寞，躊躇不定之際，已到了龍溪，周亦染趁夜翻過龍溪城牆，沒有驚擾守城士兵，徑直來到碧天王府上，他的赤天王府雖遠在錢塘，但因為芙蓉庵在這兒，周亦染也算是對漳州輕車熟路。

碧天王的府邸建在龍溪城南，依靠一株參天大樹，庭前有涓涓溪水流過，以嶺南地特有的樟木雕刻成門楹，清風拂過竟有入鼻清香，雅致非凡。周亦染但覺好笑，一隻臭蟲把自己府邸布置的古香古色，也不知是附庸風雅還是矯揉造作，不過今日周亦染心事重重，無心挖苦碧天王，大踏步進到府邸內殿，果真見到身著青龍紋黑袍的碧天王正居中央，與側座一人推杯換盞，談笑風生。

那來客身著綢緞華服，長袍下擺竟也紋了一條赤龍，不過是赤龍遊於白池，嵌了幾塊玉玦，顯得腰金衣紫，比之碧天王華貴不少，此人見周亦染來了，唇角勾起，淡漠下夾雜些許陰惻惻，略作打量之色，周亦染亦不認得此人，不過這服飾有些眼熟，似乎是來自那武夷山的隱蔽門派龍驤派。

“你來了，這位是龍驤派掌門，自武夷山遠道而來，本王正以門派大禮接應。”

碧天王心有詫異，緣道惜前腳剛走，這傻鳥後腳便來，不過面上仍舊平靜，似乎對幾日前周亦染吃裡扒外，放過緣道惜二人一事視而不見，隻當他是來府上敘舊，周亦染見此人在此，便知是碧天王聯合龍驤派暗算了緣道惜二人，只不過今日本欲打探消息的，這般突兀現行，應是打草驚蛇了。

“你們抓了緣道修?”

周亦染對那龍驤派掌門拱拱手，算是見過，而後對碧天王試探道。

“周亦染，你此話何意?”

要說周亦染暗中相救緣道惜已是三番五次，這廝見色忘利，屢屢破壞自己計劃，碧天王自是信不過他，今日與龍驤派掌門裡應外合，在龍溪城外偷襲截殺緣道修夫婦，倒是順利，只是沒想到夫婦二人雙修的左右無棱劍法精湛，幾百回合下來鬥得不分勝負，若非自己先以毒針破了緣道惜半身經脈，誰勝誰負還未可知。只是可惜緣道修死戰，硬生生助那女人突圍，龍驤派掌門壓製不住，讓緣道惜逃了。

見周亦染突兀造訪，碧天王便知是他救下了緣道惜，把一切都告訴了他，此刻雖有惱怒，怒這豎子不知好歹，卻也無可奈何，畢竟到時候圍殺龍虎山還用得上他，當下便與下手的龍驤派掌門使了個眼色，想要治住周亦染。

周亦染將二人神色看在眼裡，心道不妙，臭蟲一直防備於我，八成是想把我也抓了，便是他一人我已不敵，此處還有個龍驤派掌門，需先按兵不動。周亦染捏緊的拳頭背在身後，突兀放松，而後破口哂笑，仿若驚喜不已。

“哈哈，我遇見惜兒，她說你們把她夫君抓了，我心道抓得好，抓得妙，那緣道修卑鄙無恥，道貌岸然，將惜兒騙得團團轉，本王一直想殺了這個衣冠禽獸，奈何實力不濟，無從下手，反倒被他屢次羞辱。如今閣下擒住此人，真是為小弟出了口惡氣。”

碧天王聞言一愣，心道自己竟是小看了這廝，莫非這片刻之間，他已趁人之危霸佔了緣道惜?果真無恥下流冠絕江淮，令人望塵莫及。周亦染欲圖二人信任，口若懸河侃侃而談，竭力奚落緣道修，痛陳自己遭他羞辱的經歷，聲淚俱下，好不令人動容。龍驤派掌門聞言大笑，將緣道修攔路打劫，搶他門派生辰綱，散給鄉民，二人如何交惡一事說了出來。末了竟是從坐下抽出一支細劍，那劍懸七寸劍穗，劍刃柔軟，水波蕩漾，不是緣道惜的隨身佩劍又是什麽，見龍驤派掌門雙目微眯，以手撫劍的囂張模樣，周亦染幾欲一掌拍死他，便是此人將惜兒傷成那般淒慘相。

“仁兄下手當真太狠了，竟無絲毫憐香惜玉，我為惜兒把脈，她左側身子少陰少陽經脈盡數斷裂，便是養好傷，一身內力也去了大半，恐怕終身劍法難以寸進。”

“如此豈不正合你意，從此美人任你擺布。”

碧天王順勢說道，多少信了些周亦染的鬼話，若是殺了緣道修，又廢緣道惜，這江南道的青玉二仙便不足為懼，煙消雲散了，況且狠事是龍驤派做的，我萬賀門是片葉不沾身。此番又能收了周亦染吃裡扒外的心，真是一石三鳥之計。

“話雖如此，不過這疤痕…”

周亦染揉捏下巴，欲言又止，龍驤派掌門以為他是好色，便從懷中掏出一個小藥瓶，扔給周亦染，大言不慚說道:

“這是金瘡藥，可暫緩皮肉之苦，老夫下手重了些，賢弟還勿記恨，將來若是傷疤不退，我武夷山上仙根靈草，靈芝妙藥，老夫盡數給賢弟送來，不過麽…老夫心儀這青玉二仙的神秘劍譜已久，欲圖一觀，若是緣道修嘴裡問不出來，還望賢弟從玉仙子那裡套些出來。”

“嘿嘿，好說好說。”周亦染輕浮一笑，向二人拱手道別，正轉身時，又回頭說道:

“不知二位將緣道修那奸賊關在何處，一想到此人，本王便氣的牙癢癢，如今這狗賊垂敗，本王正要去看看此人狼狽的樣子，不將他羞辱一番，本王心中不快。”

碧天王與龍驤派掌門對視一眼，心中略有疑慮，沉默未語，那掌門沒想什麽，此刻也想交好萬賀門，便說道:“就關在龍溪地牢裡，我們打算拷問他劍譜秘籍，如若問不出來，三日之後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