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子儀三人將《坐忘心經》看完，字數不多，輔以一些圖冊，通文只有三篇:靜心篇，飲酒篇，坐忘篇。

　　方霖幾乎忘了，這阮步兵不僅是個才子，藥師，還是個醉客。

　　靜心篇大致是將自孔子與老子時期到曹魏時期的天地哲理總結在一起，去不斷論證，辨述，而後飲酒篇就開始玄乎了，教人養氣調息，打坐冥思，有一套完整的運功法門，方霖仔細揣摩了一下，大體與多數門派的內力修煉法門一致，但是有一些改動，不知道這些改動會產生怎樣的反應，不過這確實可以算作是阮籍原創。

　　飲酒篇其實與飲酒無大關聯，阮籍倒是極力推崇以酒入法，認為飲酒可以思緒曠達，但是方霖在坐忘谷中沒有找到酒的痕跡。

　　最後是坐忘篇，有關於阮籍對於天地人生的感悟，總的來說，阮籍在晚年深受老莊避世無為思想的影響，而後寫出《坐忘心經》，更像是一本哲書，於修行一道摻和不多。

　　這本坐忘心經看似與修煉無益處，而郭子儀卻說道:“這本《坐忘心經》，看似於模棱兩可，片面浮華，實則有助於修身養性，武學越到高深的境界越是需要淡如止水的心性，像那琴憚一般，俗世執念放不下，境界也不得提高。”

　　方霖沉默不語，郭子儀所言不錯，便是如長孫儀那般天賦資質，也被大成歲星相力拒之門外，無非是心有雜念。此時淨因接過《坐忘心經》，席地盤腿而坐，口中喃喃道:“坐忘…坐忘…”

　　方霖與郭子儀見他似乎在頓悟之中，不打擾他，佛門之人最講究修心，怕是一時半刻，淨因是不會動了。二人向著洞內繼續走去，而後在一個拐角處，一個丈寬洞內，見到了兩副棺槨。

　　是兩口石棺，坐地朝北擺放著，二人相視一驚，而後郭子儀走過去，對著兩隻棺槨一拜，緩緩抬起一隻棺蓋，竟然是空的。方霖掀開另一隻，果然也是空空如也，阮籍與長孫儀二人並未葬在此處。

　　二人沉默，此處便到山洞盡頭了，阮籍與長孫儀的故居，一片藥田，兩間茅草屋，一處山洞，簡單，隨意，阮籍是個曠達之人，谷內雜亂擺放著藥瓶與書卷，不拘一格。

　　二人回到洞口，卻見淨因盤腿而坐，雙手垂膝，眼睛閉著，將《坐忘心經》放在一旁。郭子儀道:“他入定了。”

　　入定對佛門僧人而言，是一種神奇的狀態，可能肉身如磐石一般，而精神飄到千裡之外。淨因將自身封閉，借阮籍《坐忘心經》為引，在靈台之上幻化出了自己的世界。

　　淨因踩著祥雲來到極樂世界，跪拜在一道虛無縹緲的身影前，卻是文殊菩薩。淨因喃喃道:“菩薩大智，弟子不解。”文殊菩薩道:“有何不解。”

　　淨因起身，雙手合十。“菩薩，弟子修行《華嚴經》，《般若心經》，三寶空靈，六根清淨，為何‘霸王別姬’的影像在弟子心中揮散不去。”這一瞬間，方霖身著楚衣，面色哀婉的模樣幻化在文殊菩薩一側。

　　“菩薩贖罪。”淨因低頭道，不敢看向方霖，也不敢看文殊菩薩。文殊菩薩轉頭看了那“虞姬”一眼，祥雲襯托在菩薩周身，看不清是喜是悲，想來菩薩看破塵世萬物，應該是沒有表情的。

　　菩薩道:“你所謂何來?”

　　“弟子所謂…”這一瞬間，淨因竟不知自己是為何而來，為何到江南道來，是為尋那吐蕃聖物佛陀舍利而來?為護送李德林之子李複容而來?還是為追隨方霖姑娘而來?

　　而自己，

來到坐忘谷又是為何而來?為《坐忘心經》而來?為坐忘“虞姬”而來?　　淨因內心一歎，自己被稱為法王子，被稱為文殊菩薩化身，竟失文殊菩薩之智，迷惑在一紙幻象之中。

　　文殊菩薩沒有等淨因回答，而是再次說道:“你欲去往何處?”

　　所謂何來是自己的因，去往何處是自己的果，淨因淨因，答案皆在自己身上。

　　文殊菩薩的光影飄然散去，如從未來過，又如永遠存在，菩薩不問答案，不問因果。

　　文殊菩薩離去，那“虞姬”模樣的光影來到淨因面前，對他嫣然一笑，不再是有哀婉之色。而後在淨因面前盤腿坐下，閉上眼睛。

　　淨因也坦然坐下，微笑道:“謝謝你，方霖姑娘。”而後淨因的這尊精神影像在極樂世界中再次入定，那一瞬間，淨因體內的《大乘佛法內經》內力柔和運轉，沒有絲毫阻塞，似乎要跨過色界天，感悟無色界天的佛門真理。

　　淨因便在坐忘谷山洞之中入定，《坐忘心經》與文殊菩薩為引，佛道相融，自己的因果為法，在此處感悟。郭子儀觀察了他一會兒，微笑說道:“靈台清淨，無波無折，沒有幾個月恐怕是醒不來了。”郭子儀不著痕跡看了方霖一眼，似乎了然，越是聰明的人越容易陷入迷惘，若是那愚鈍弟子，早在三寶殿內敲魚念經呢，不過，這淨因還離大智若愚的境界很遠。

　　“淨因師兄是大機緣之人，此行應當會在大乘佛法的感悟上更深一步。”方霖為淨因感到高興，不過她卻不知道在淨因的內心世界中發生了什麽。

　　“他一時半會是醒不來了，你若有要事在身，便先去吧，老夫還想在坐忘谷中待一段時間，在廬山結廬大半年，好不容易沾了你的光，才得進坐忘谷。看看阮步兵的生平，說不定老夫這把年紀也有可能獲得一些感悟。”郭子儀說道。

　　方霖點點頭，自己在路上拖的時間已經夠長了，殷素黎托付的事情，必須要盡快完成。師尊…若是知曉殷素黎的遭遇，也不知會不會太難過。

　　方霖與郭子儀告別，有郭子儀在，自己也不用擔心淨因了，況且坐忘谷本就與世隔絕。方霖沿著地道返回到那個小殿，在阮籍與長孫儀的石像面前佇立良久，對著二人深深一拜，而後推開殿門，幾個起躍之間，從乾涸的坐忘湖底踏了出來。

　　剛一上來，卻是看到那原本幽深乾涸的坐忘湖，不知從何處湧出淙淙泉水來，一炷香的時候，便把空洞填滿，碧綠色的幽幽泉水，普通一塊琥珀一般，看不見湖底。方霖不禁愕然，那他們豈不是要遊上來?也不知這樣的話，那殿門還能否打開，不過郭子儀內力高深，一個小小的山谷不至於困住他。

　　方霖最後看了這個坐忘湖與外谷一眼，便離開了，此番坐忘谷之行，自己得師祖長孫儀相助，鎮星相力與太白相力皆小成，還從谷中帶出了千墨星劍與《穰苴劍譜》，也算收獲頗豐了。方霖向洪州府趕去，洪州府距離廬山不遠，到了洪州府就可以搭乘驛站的馬車，從官道去往漳州，總比自己騎馬要輕松。

　　坐忘谷之行告一段落，而遠在上千裡外的河東道鄴城，大琴殿殿址內，琴憚風塵仆仆的回來，帶著些許哀傷的神色與語氣，向殿上的一個頭戴翎冠，身穿華服的中年人說道:“大哥，舞煙死了…”

　　那個不怒自威的中年人捏碎手中酒杯，豎立起身，冷聲說道:“你說什麽?是誰乾的。”

　　此人正是大琴殿二殿主琴霽，也是河北琴氏當今的家主，而在大殿之內還有大琴殿大殿主也正是大琴殿伯塤輔公衍，以及三殿主叔本廖。

　　大琴殿三位殿主皆為《九章經》一品修為，比之琴憚要強的多。河北琴氏為大琴殿的一支傳承氏族，歷代皆為大琴殿核心人物，但並非每一代大琴殿伯塤都為琴氏族人，這一代便是輔公衍壓過琴霽一頭。

　　這河北琴氏正是東漢末年創立大琴殿的那支匈奴後裔，作為大琴殿支柱氏族傳承了下來。

　　“一個吐蕃和尚，一個昆侖仙宮弟子。”琴憚說道，琴舞煙可能對輔公衍與叔本廖而言無足輕重，但對河北琴氏而言卻非常重要，她有一個特殊的作用。

　　“昆侖仙宮，又是昆侖仙宮，這個女人門派幾百年來都在與我大琴殿作對，宿命中犯衝麽。”琴霽大聲怒吼，似乎在突出昆侖仙宮與大琴殿的恩怨。輔公衍老神在在，並未作答，叔本廖疑惑說道:

　　“為何還有吐蕃佛宗卷在其中?”

　　琴憚皺眉猶豫，想了一下，還是將瀘州城發生的事簡單說了一下。三位殿主沉默，而後叔本廖說道:

　　“這麽說來，應該是晚輩之間自己的恩怨了，那佛宗弟子也是無意卷入，與門派鬥爭無關。”叔本廖似乎不願與吐蕃佛宗結怨，將之定性為晚輩恩怨，而昆侖仙宮是世仇，避免不了，他便沒有去提。

　　琴霽內心憤憤，這琴舞煙沒事招個面首作甚，還把自己害死了，但他不想這件事情就此揭過，琴舞煙的死是對河北琴氏很大的損失，要把輔公衍與叔本廖也挑動，於是面上憤恨地說道:

　　“四百年前長孫儀將我大琴殿伯塤都斬了，除了神武帝高歡，還從沒有人敢騎在大琴殿頭上做人。這個女人門派不除，我大琴殿一日蒙羞，如今她們的弟子又殺我大琴殿後人，你們二位也能忍?”

　　輔公衍坐著淡淡喝茶，手中摩挲一支竹笛，心中發笑，面無表情，被長孫儀斬掉的那任大琴殿伯塤是琴氏家主，他學藝不精被斬了，與我輔公衍有何乾系?不過面上還是說道:

　　“昆侖仙宮終有一日要除掉的，不遠了，老二不必動怒。”

　　琴霽冷笑:“你是在怕昆侖仙宮麽?殺我大琴殿直系弟子，哪怕她是下一屆昆侖仙宮宮主，我也要取她性命，血祭舞煙。”

　　輔公衍無言，那你便殺上祁連山啊，一把年紀殺個晚輩，不也是怕了麽。不過輔公衍很坦白，直接說道:“其實，我與那仙宮宮主李枺綾交過一次手，我不如她。”

　　叔本廖驚訝，“什麽?”琴霽也皺眉不語，他雖對輔公衍不岔，但也自知輔公衍修為在自己之上，若是連他也不敵，那李枺綾…

　　“李枺綾已逆天，斬斷凡念，引木星之力入體，歲星相力大成，當今世上，恐怕除了嶺南道那個老不死，已經沒有人是她對手了。”輔公衍淡淡說道:“你們需知，李枺綾是和太平公主一個年代的人，比我們年紀還要大，都是半邊入土的人了，還賴著世上不肯走，便是隻王八，修煉這麽多年，也要成精了，她又是天賦異稟之人，武功通天，沒什麽稀奇的。”

　　“李枺綾一介宮女，成為昆侖仙宮宮主，有如今修為，真是不可思議，據說長孫儀也沒有練成大成歲星相力，李枺綾怕是已經超過了長孫儀的修為了吧。”叔本廖感歎道。

　　琴霽皺眉，李枺綾有些超過他的想象，輔公衍怕是不可能為了一個晚輩去得罪她的。隧道:“打不過李枺綾，還抓不到一個後輩弟子麽，把那弟子殺了之後，斷她一臂，大不了老夫深居不出，拖死李枺綾，看她還有幾年可活。”說罷琴霽帶著琴憚離開大殿。

　　叔本廖疑惑，“這，二哥他…”

　　“讓他去罷，老二這個人自私了些，只顧自己，不為大局著想，向來如此。”

　　叔本廖道:“他那族侄?”

　　輔公衍說道:“一些小輩，不過是無足輕重的棋子罷了，你我皆是孑然一身之人，還能管得了身後之事嗎?我們只需要將眼前這場大事籌備好，就足以在將來留名萬世了。”

　　輔公衍這番話，說來挺淡漠的，但也沒有錯，他與叔本廖二人皆是無子無女，他是被人推舉為大琴殿伯塤的，大琴殿將來是榮是枯，又與他何乾。叔本廖想了想，也沒說什麽。

　　“那幾個地方怎麽樣了?”輔公衍問道，顯然是他所說的是那場“大事”。

　　“安祿山收攬了河東，范陽，平盧三鎮節度使，聚兵數十萬，嶺南道那邊，那個人等這一天很久了，倒是安西那邊…”叔本廖皺眉。

　　“高仙芝麽，讓本塵去頭疼好了，我們管不著。”

　　“嗯，大哥，你說諸如哥舒翰，封常清之流，是否會對我們產生影響?”

　　輔公衍沉默了片刻，“不足為懼，那個郭子儀是什麽來頭?”輔公衍突然想到之前琴憚所說，追殺那兩個年輕人，而後在廬山被一個神秘隱士所攔住。

　　“他說是九原太守，應該不是什麽重要人物，無非是修為比較高一些，但一個隱士而已左右不了未來的大局。”叔本廖說道。

　　“九原郡…”輔公衍沉思，九原郡受朔方節度使管轄，不知為何，隱隱覺得有一些變數沉鬱在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