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霖小娘子，你意下如何?”李懷光欲擒故縱問道。

“小女子無所謂啊，若是二位年長，我便先叫上一聲哥哥了。”

未想李懷光卻是將方霖抬起的雙手按住，臉色頗為玩味，對她說道:“哈哈，小娘子莫急，你還不一定是妹妹呢，卻說你多大了?”

“唔…還有幾日便是年關，按天寶十五年算，我是二十二了。”

李懷光聞言點頭，自言自語道:“唔，我乃是開元十七年生，明年便二十六了，你可叫我一聲哥哥。”

“哥哥。”方霖俏生生一笑，毫不避諱，甚是灑脫。李懷光仰天大笑，將靺鞨人的豪邁盡數付諸臉上，竟在刹那醒了三分酒氣，面色十分誠摯，抱拳直言道:“懷光但有生，便護得小妹一生周全，懷光但有福，便令小妹一生不受苦。”

方霖從他眸子中讀出了情真意切，心頭頗為感動，就要提起銅鐏，向白瓷酒壺中灌酒以敬他，卻見他神秘一笑，朝著渾瑊問道:“渾小子，你今年貴庚啊?”

渾瑊隻覺頭皮發麻，渾身不是滋味，以他少年英雄，不甘人後的性子，如何肯做人弟弟，可是形勢所迫，不得不低頭，偷偷看了方霖兩眼，面色緋紅，不好意思說道:

“我…我今年也有二十一了，隻比你小一歲…”

“胡扯，你乃是開元二十四年生人，按明年天寶十五年算，也才堪堪二十歲，從哪兒偷來的這一年。”李懷光毫不客氣揭穿他的生辰，不留情面，令得渾瑊羞怒:“虛歲不行麽，虛歲不行麽?何必這般斤斤計較…”

“哈哈哈，行，你想怎樣虛都行，可你虛了一歲，還是比小妹年紀小，你這三弟可是當定了。”

“我…”渾瑊心有掙扎，卻無力反駁。

“怎麽，你想反悔?反悔可就不是男子漢了。”李懷光雙手抱胸，還未飲那鐏中之酒，已經拿出了兄長風范，那般臉皮甚厚的模樣，令得渾瑊咬牙切齒，心道自己又中了靺鞨人詭計，這廝果然是早有預謀。

“反什麽悔，男子漢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結義金蘭豈有反悔之人，豈不是笑煞天下好漢。”渾瑊早已豁出去了，自顧向杯中倒滿酒水，這回李懷光沒有攔住他，任由他將斟滿的酒杯舉過胸前。

李懷光與方霖偷偷對視一眼，盡皆掩飾住眼底的笑意，與他一般，倒酒結義。

兩隻青銅酒樽與一隻白瓷酒壺碰在一起，清脆的響聲傳遍四野，傳過靜邊軍城，傳過數萬朔方軍將士耳朵，傳過河東道，傳遍整個大唐，將來主宰大唐各處叛亂藩鎮命運的三位年輕人，便在這涼風蕭索的黃土坡上義結金蘭，其道場雖甚簡陋，卻有黑水水神護佑，雖無巾，鍾，缶，樂，卻有大地為台，日月為鑒。其兄妹三人之豪氣雲天，卻又各有所終，為後世之人唏噓不已。

“今，大哥，李懷光，”

“二妹，方霖，”

“三弟…渾瑊…”

“在這靜邊軍城外，黃土之上，義結金蘭，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不求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方霖望著在皎月下共輝的杯光酒影，平靜的心思竟受到兩個外族人感染，心中的豪爽之氣洋溢而生，仿若與兄弟二人上陣殺敵，卻也不再害怕哪日會戰死沙場了，亦不害怕沾染滿手鮮血，讓自己墮入《地獄變相圖》中循環往生。

渾瑊看看李懷光，又看看方霖，不禁搖頭一笑，稀裡糊塗被李懷光騙得做了三弟，倒也是一樁福分，對著方霖輕喚一聲“二姐”之後，將杯中酒水一飲而盡，畢竟這世上又有幾人值得他結拜金蘭呢。

唯有李懷光一杯一杯地向腹中倒酒，心中當真萬分激動，他自小隨祖父自遼東黑水畔漂泊至朔方郡而來，拜入軍旅，與高仙芝的境遇幾乎一模一樣，可高仙芝是為高句麗貴族，他不過是一介靺鞨平民，從小受到了不知多少冷漠，歧視，便養成了這般遇人假笑，待人隔面的性子，今日能夠與兩個心思豪爽之人結拜，這般開懷飲酒，真真是做回了一回靺鞨人本性。

許久之後，方霖也喝得滿面潮紅，有些目眩神迷，對二人說道:“而今我們是兄妹了，還曾一同上陣殺過敵，又是揚名立萬的年紀，哥哥弟弟有沒有想過，為我們三人起一個響亮的名號，好讓這個名號傳遍世間，令世人記住我們。”

李懷光打著酒嗝，語氣已有些含糊不清了:“古往今來，但凡建功立業之人都可喚作一個‘傑’字，如漢初三傑，初唐四傑，我覺得，我們也可叫三傑，今日是在靜邊軍結拜，不若就叫‘靜邊三傑’。”

“什麽靜邊三傑，靜邊軍不過是王忠嗣立的一方土樓，不過百年就要沒入黃土，到時候誰還記得我們，要我說，名號便應大氣磅礴一些，不如叫‘關中三傑’。”渾瑊說道。

“你那太過泛泛了，往後只要是關中人士，皆可拜為關中英傑，我們的名號取得還有什麽意義。”李懷光覺得不妥。

“那該叫什麽?”

方霖抬頭望著天，山西屋脊高幾百丈，十二月的天空之上沒有一朵雲彩，直視過去，便能見著天穹的星河，頗為壯闊。仿佛世人不管相隔多麽遙遠，只要抬頭看天，便如同近在咫尺，便能觸碰到萬裡之外思念的人。

“我們因朔方軍結識，隨朔方軍平叛，可能也在朔方軍終老，便叫朔方三傑罷，世人定會記住我們。”

“朔方三傑…”

“朔方三傑，卻也不錯。”

“哈哈，好，便叫朔方三傑。”

周萬頃被朔方三傑合力擊殺，靜邊軍被一千五百先鋒軍輕松攻破後，史思明帳下大將，坐鎮雲中郡的大同兵馬使薛忠義不久便聞訊，繼而勃然大怒，率三萬大軍反攻靜邊軍，郭子儀冷靜部署，令李光弼，渾釋之，仆固懷恩各令一萬兵迎敵，而後令朔方三傑繼續為先鋒，各撥一千馬弓手，乘勝追擊。不消三日，薛忠義大敗，退回河北，留下牙兵鎮守井陘口。

而後郭子儀四處派軍出動，收雲中，收馬邑，將失陷的山西屋脊盡數收復，兵指井陘口，而今只要拿下此處四戰天險，後軍便可翻越太行山，自由出入河北大地了。

郭子儀坐鎮太原，在軍帳中來回踱步，俯瞰沙盤，喟各位道:“而今山西失地盡收，史思明大軍聚集河北，諸位有何見解?”

仆固懷恩道:“先取井陘口，井陘口距太原僅兩百裡，東可入常山，背靠平原而拒范陽，我們收到軍報，常山太守顏杲卿與平原太守顏真卿兄弟二人舉義旗，河北各郡諸多響應，而今正是好時機，破井陘口出太行山，與顏氏兄弟裡應外合，河北可複矣。”

眾人盡皆點頭，而今便是誰為先鋒的問題了，叛軍留在井陘口的守軍並不多，此等唾手可得的功勞，無人不為之心動。

郭子儀環視一周，哈哈大笑，又將老練狠辣的目光聚集在李懷光三人身上，撫須說道:“聽說你們三人結義金蘭，號稱‘朔方三傑’?”

“正是。”渾瑊朗聲道。

郭子儀見之點頭，“好，既然你們年輕氣盛，那老夫便不能壓製銳氣，我撥你們三千步騎，可有自信，三日內拿下井陘口?”

方霖尚有些許猶豫，一來三日之內以三千兵馬拿下險關太過困難，二來屢次收到郭帥照顧，顏面難厚。可是李懷光與渾瑊卻是輕車熟路了，二人嘿嘿一笑，大聲道:“願為先鋒，三日拿下井陘口。”

郭子儀有這視如己出的三員小將，這般氣勢如虹，當仁不讓，甚為開懷，“哈哈哈，那你們便速速出兵罷，記住，莫要辱沒了我朔方名聲。”

是夜，三人手持火把，騎戰馬立在河水西岸，此河名為綿蔓河，綿蔓河以東數裡外，遙遙可見一座隱沒在山溝間的狹窄關隘，皎潔的月色灑在青石上，關隘內有幾縷火光搖曳，才能讓三人看得清晰。

這井陘口與綿蔓河可謂聞名天下，不僅因這險要關隘乃是太行八關之一，而是在此地爆發了一場以少勝多的著名戰役，便是數百年前淮陰侯韓信的背水一戰，韓信背靠綿蔓水，以三萬漢軍大破二十萬趙國精銳，一舉俘獲趙王，名動天下。

“此去翻過綿蔓河，對面盡是嶙峋怪山，只有這一條車馬無法並行的狹長甬道，通往井陘關，我們不是韓信，該當如何破此地守軍?”方霖皺眉深思，有些擔憂。

“我們朔方三傑雖不是韓信，兵不過三千，可叛軍也不是陳余，亦只有萬人罷了，對方不過是一群蝦兵蟹將而已，莫要擔心。”李懷光哈哈一笑，軍令已出，反悔無用，況且此戰並非那般實力懸殊。

“那應當如何，故技重施麽?佯裝兵少，誘敵出城?可是此地並非如靜邊軍那樣開闊，若是叛軍一擁而上，戰意盎然，我們僅有三千兵馬，背靠河水也是徒增恐懼。”方霖問道。

“怎麽可能故技重施，背水一戰乃是天時地利人和，非韓信不可重演也，況兵法雲，靈活用兵，出奇製勝，速戰速決，曾經韓信悉知陳余大意，故而置之死地而後生，而今我們不知井陘口守將實情，置之死地唯有一死爾。”渾瑊握著馬鞭緩緩說道。

見他一副胸有成竹，運籌帷幄的模樣，方霖頓覺有趣，於是問道:“那麽三弟，對於破解關隘守軍，你有何高見。”

雖早已結拜數日了，每每見著方霖這般稱呼自己，渾瑊依舊有些不自然，只是此刻心思盡在數裡外燈火明滅的井陘關內，後方又有大軍靜待開拔，於是他神秘一笑，穩定軍心:“二姐莫要急躁，是戰是退，咱們明日便知。”

第二日清晨，有個探子自綿蔓河另一邊翻水回來，卻是刺探到了一些河北軍情，渾瑊接到密報，不禁大喜，速速召集李懷光與方霖二人，對他們道:“哈哈哈，真乃天助我也，史思明留在井陘口的守將李欽湊被常山太守顏杲卿以美酒女色誘惑，騙去常山，被他斬了，而今井陘關沒有守將，而且顏杲卿在河北大地散布謠言， 說二十萬朔方軍浩浩蕩蕩，東出井陘，殺向河北而來，許多州郡聞之倒戈。”

井陘關空有一萬守軍，卻無大將，自然無人指揮，李懷光與渾瑊各自領了數十步卒，趁夜持刀上山，伐木為柴，拖在馬尾巴上，在井陘關外蕩起煙塵，又放火焚燒兩側山林，鳴鼓助威，此時井陘口數裡甬道，煙塵，火光，鼓聲大躁。城內無大將，早已亂做一團。

方霖親率三千鐵騎，衝出塵土內，強行攻城，奮勇殺敵，而後渾瑊與李懷光燒了山林後，領著數十好漢爬上山溝，一躍而入，跳進井陘關內，關中頓時騷亂，既要防正軍投石車，雲梯攻城，又要與渾瑊二人廝殺，又是突降奇兵，猝不及防，叛軍一身戰意早已失了七八。

不出半個時辰，危如累卵的土門被方霖以鎮星相力強行轟開，數千鐵騎，步卒魚躍而入，關內叛軍亂做一團，四處逃竄，渾瑊為速戰速決，減少傷亡，複又故技重施，命牙兵大喝道:

“爾等主帥早已伏誅，尋常士卒還不速速受降，反抗者死。”

戰火漸漸平息下去，副將登上城頭，拔掉叛軍旗幟，插上唐旗與郭字大旗，城內還有騷亂的守軍見之盡數跪伏於地，不敢妄動。李懷光負責點兵，方霖歇息下來，見這萬人固守的險關被他們輕松擊破，不禁心生疑惑，望著渾瑊笑道:

“這井陘口守將被常山太守斬了，是否又在你的謀略之中?”

渾瑊故作神秘一笑，自得其樂，“常山太守遠在數百裡外，路途中有叛軍阻隔，我怎麽和他互通往來，二姐若是崇拜於我，不若誇耀我神機妙算，料事如神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