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遠自不認為方霖要他來請此人，是要此人單槍匹馬殺去大漠，理應是二人有舊，可以請得此人發動府上兵馬，或者說動朔方節度使。

“何事啊…”

老者抽搐一陣，嗓音微顫，似是小憩許久，不問窗外事，被陸遠喚醒，突兀怪叫一聲:

“喲，大驚小怪的，把老夫魚兒嚇跑了。”

陸遠無奈，怎麽神秘高手都喜歡釣魚，那陳洛先也是，這郭子儀亦是如此，不過那淺坑的池水中確實有小魚，活蹦亂跳，五花八門，卻無一條咬他的鉺，管不了那麽多，見這老者算是隨和，陸遠便捧著那白玉琮，半跪在老者身側，將前線之事一五一十說了一遍。

“前輩，回紇人以神藥鶴胥龍涎為誘餌，實則包藏禍心…”

郭子儀接過白玉琮，任由他一口氣說完，久久未語，而後看看身側低頭半跪的小子，面上平靜如水，實則心中稱讚，談吐之言面面俱到，有膽有謀，就是急躁了些。

“方霖這小丫頭，為人正直，只是行事太過莽撞了。”

“還請前輩稟報節度使大人，速速發兵。”

郭子儀站起身，收起魚竿，如他這般見多識廣之人，又豈會片刻之間亂了方寸，見陸遠神色焦急，恨不得衝進府內代他寫一封密函，傳書都護府，便拍了拍他肩膀，淡淡笑道:

“小子你是關心天下安危多一點，還是惦念方霖那丫頭多一點。”

陸遠啞然，卻是不知這戍邊太守竟會對他一介草民出言打趣，一時間張口結舌，那些冠冕堂皇的話竟是說不出口。

周亦染靜默一旁，觀察這老者許久，見他步伐平平，氣息微微，卻是幾如一普通老人，看不出什麽厲害之處，然而聽方霖所言，卻是將這九原太守與她師父比尊，不知有何名堂。

見郭子儀徑直向外走去，陸遠以為他要牽馬，便趕著出去，為他備好上等的馬匹，卻被後者大掌拍住，抓著他的肩膀，幾個起躍間，落在城頭，九原郡的城牆敦實寬厚，城雖不高卻甚沉穩，矗立在黃河以北五十裡處，向南直至河水，是連成一片的綠油麥田，為沿河一帶戍軍送去糧草，向北望去，便是看不見盡頭的黃沙戈壁，尋常人望之，幾有頭暈目眩，不知身在何處之感，陸遠落在城頭，將手搭在射孔上，透過堞垛，竟不覺迷失在茫茫天地中，而是心有歸屬，不知這歸屬是來自腳下古城，還是身側沉穩老者。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陸遠小子，你是哪裡人。”

“晚輩來自江南道漳州府，祖籍吳郡陸氏。”

“魏晉風骨，多為俊傑。”

“前輩過獎了，江南偏安一隅，何能與戍邊將士相等。”

“不可妄自菲薄，焉知祖逖中流擊楫，枕戈待旦，亦有北伐報國之志。”

郭子儀駁斥兒郎，中氣十足，萬裡風沙吹上城牆，竟是不敢近他三丈之內，灑脫脫盡數散了去，氣魄內斂卻又掩飾不住豪邁，出口亦是讓陸遠以為夢囈，不敢置信。

“可有膽量，隨老夫縱橫黃沙萬裡，一探那可汗牙帳?”

“有何不敢，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話一出口，陸遠幾不敢自信，肺腑之言竟是隨他脫口而出，眼前這前輩老當益壯，一瞬的狂傲之氣，當真氣吞萬裡如虎。

“小子有氣度，不錯。”

“等等，前輩，你不去節度使府?”

“哈哈哈，擒賊先擒王，讓朔方軍殿後，你與老夫為先鋒，殺他個措手不及。”

說罷屈指於口，長嘯一聲，喚來白眉雄鷹，將一段竹筒捆在鷹腿上，命它去東邊送信，而後虎軀一震，

大手拍在陸遠背脊上，頓覺一大股吸力附身，已是將他抓得牢牢，而後在城牆上一蹬，震得數聲巨響，如利箭一般直向漠北而去。“前輩…”

“你們?！”郭子儀攜人遠去，輕功浩蕩，豈是烈馬可追，片刻在黃沙之上帶起一串痕跡，久久竟未被風沙掩埋，徒留周亦染落在牆頭望而興歎。

九原郡與之都護府遙遙呼應，一個在西，一個在東，朔方軍行，太守府出，有道是長驅蹈匈奴，左顧凌鮮卑。

“天下竟真有此等高手，唉，主上有敵矣。”而後跨上快馬，速速朝回紇趕去。

卻說方霖提了快馬，直奔可汗車架，由於離得尚近，不過一日，便已追上，遙遙跟在浩蕩大軍後面，未被發現，又行八日，已達富貴城，整頓一日，向西出發，沿著仙娥河，過了三日，已是葳蕤漸少，戈壁遍野，四處已是嶙峋怪石，杳無人煙。而後可汗偏掉車馬，遠離仙娥河，過去不久，那濤濤江水已遠去天涯，不可見了。

方霖本以為這仙娥谷應是如那單於城所處之地一般，是一片草木葳蕤，靜謐空靈的山谷，唯有那等地方才能產出不世神藥，卻沒想到，竟是一處風化侵蝕之地，四處盡是堅硬如鐵的岩石，長風卷起，盡是石礫，連細小沙塵都鮮有，所望之處，沒有青草，沒有水源，卻是每隔數十丈至幾百丈開外，有一巨型岩垛，岩垛自平坦堅硬的石地凸起，竟是層層疊疊，堆徹起來，高者達十數丈，若非岩垛顏色與土地相仿，又是堅硬無比，上無孔洞，在場之人皆要以為這是回紇人築起的座座城堡了。

“這是何人所為?”中原來人盡皆稱奇，左右眺望，相互耳語，有一年歲稍輕的修士，按捺不住出口問道，甫一出口，又覺丟人，卻是另一人哂笑道:“何人有此神力，此乃自然之理也。”

“呵呵，相傳這注入瀚海的仙娥河乃是突厥人所信奉的上界神仙水之神遺落人間的一壺仙水，故而沾染了大道氣息，澎湃非凡人所能撼動，故而衝刷出了這仙娥谷，亦有人言，此處原本草長鶯飛，生靈比之草原還要繁多，那仙娥河之水沾染仙氣，與世間凡物相斥，將這一谷生靈盡數帶走了，便成了這般模樣，眾口不一，皆是圖騰神話罷了。”

正是琴霽開口，與太子李亨解釋道，諸人深以為然，暗自點頭，卻也有人當做笑話，直言若是突厥人有神靈守候，又怎會輪到大唐“都護在燕然”，又被回紇鐵勒佔據，依他所見，這仙娥河水應是女媧娘娘灑下的神水。

此地卻是亦有安西來人，是為邊陲小門派，竟向眾人說，這仙娥谷景致與那西域之地佳木河下遊的地貌頗為相似，一樣的紅褐山體，堅硬石礫，一樣的無草無水，岩垛叢生，幾個頭裹長巾，卷發褐瞳的西域人大聲嚷嚷，幾以為來到了故土，眾人頓覺不可思議，又不確幸這幾人胡言亂語。

可汗步輦在前，帶領諸人繼續前行，大將軍陳玄禮面色陰沉，四處凝望，命人去探查那些巨大岩垛，數隊禁軍回報，以鼓擊之，岩石實體，內無中空，陳玄禮方才放下心來，便是怕這大汗耍詐，伏兵於此地。

此處有了岩垛，倒是給了方霖藏身之處，見可汗車架驟緩，應是快到藥谷了，隧放走戰馬，躲在岩垛之後尾隨前行，卻是走了不過半個時辰，大軍便停步駐扎了，前面數千人圍成人海，卻是停在一座巨大的岩垛面前，那岩垛土質暗沉，已近灰褐，卻是高聳挺拔，呈渾圓狀，圈圈壘痕，如一柄松軟的卷軸，足有百人合抱之寬。若非矗立在此處，幾以為是一座青山，沒人知曉僅是仙娥谷的一塊岩垛。

已是走到此處了，料想神藥便在那神秘石壁內，可汗依舊未曾動手，四處除了堅硬不可鑿穿的岩垛，再無藏兵之地，莫非自己多慮了，回紇人並無非分之心?

可那移地健卻又為何要帶軍出征，若說他是征突厥，更不可能在這個節骨眼上發兵，思索不透，方霖搖搖頭，目前也隻好靜觀其變了。

既是到了此處，方霖亦是有些心癢癢，不見見那神藥真面目，豈不白來一回，便是見一面藥胚子，亦是不虛此行。然而前方人影摶動，四處嘈雜，不知在做什麽，許久之後，回紇八百護衛與三千大唐禁軍俱退了出來，吩咐在兩處扎營結寨，武林門派各大高手推推搡搡，不情不願，卻也按部就班，在不遠處找了空地盤坐起來。

隱隱約約見得，這高二十丈，寬十丈的巨大岩垛竟然並非中空，而是有一山洞，不知是天然而成亦或是工匠鑿出，與單於府城門一般，窄小可容數人通過，葛勒可汗邀了太子與皇太孫進去山洞，陳玄禮與葉護太子並行，僅此五人，並無護衛。

方霖略有緊張，替這素昧平生的太子李亨捏了把汗，許久得見幾人出來，安然無恙，尚才放心，那可汗與陳玄禮各喚了數十身形矯健的武士前來，守在洞口，而後竟是各自回步輦車架去了。

不知這兩方人馬作何打算，方霖不解，料想是神藥還未成熟罷，待到日落，天邊余暉將戈壁沙礫照得盡數紅澄澄，如同受了熒惑相力戮刃一般，數十丈外岩垛影子斜長，直拉到方霖腳下，而後漸漸隱沒，仙娥谷遁入一片黑暗，見那些戍守一側的將士累了，倚戈長憩，方霖抽出一塊白絲帕，蒙住臉頰，偷偷潛到一眾武林人士的營地內，見一道士長得憨厚，體態粗胖，坐在邊緣，便湊到那人身邊。

“這位郎君，太子殿下那裡發生了什麽，為何遲遲不肯移駕?”

那微胖道士正抱劍盤坐，形似冥想，實是瞌睡，突兀被一陣清喝喚醒，腦袋一晃，道冠就要掉下來，被他伸手扶住。

“吾乃天尊無量觀劍南道西劍太河谷掌門真人座下大弟子，不知道友有何指教?”胖道士雙目迷糊，還未睜開，口中碎碎言，卻是已經念了出來，待得一口氣說完，才聞到一股香風，瞥眼一瞧，身畔竟是一位白衣蒙面的清秀女俠，不由得心中一突，旋即改口說道:“小道姑別來無恙，吾觀你眉清目秀，定是富貴人家，道長可為你測生辰，測福禍，測姻緣，厚土真君在上，天尊無量道。”

方霖掩唇輕笑，田穰苴的傳人倒是個個有趣，見這胖子憨厚，於是故作驚訝道，“小女子正是來自東劍劍音閣，未曾想到遠在大漠竟能遇到故土道長， 真是相逢恨晚啊。”

那胖道士聞言驚訝，旋即大喜，便吐肺腑之言，“小娘子竟與在下是同鄉，真是難得啊，可喜可賀，可喜可賀。小娘子門中之人呢?卻在何方。”

“我與道長一般，背著家中師尊，偷偷來的，道長一路走來，吃了不少苦頭吧。”

“額…不苦不苦，不過一些宵小之輩，貧道見怪不怪了，倒是你，一介女流，自劍南道不遠萬裡跟來大漠，唉…”

二人心照不宣，皆是以為對方門派暗弱，獨自一人追隨一眾武林高手北上，沒少受人輕薄侮辱，要說他這太河谷，出了劍南道便是不見經傳，胖道士更是無名小卒，一路上受盡各大門派高手的冷落與白眼，劍南道唯有那青城派略算受人尊重，可卻無人前來，東劍劍音閣本是後起之秀，可自那囂張跋扈的女閣主被人斬了，卻也一落千丈，名聲不顯。

二人寒暄片刻，胖道士雖覺此女頗有眼熟，可仙娥谷夜裡昏沉，又少篝火，看不甚清，便也未曾懷疑方霖身份，將一切都告訴她了，方霖不甚耐煩，複又問道:

“道長還未告訴我，太子殿下為何命人扎營，而不取藥。”

“聽說是，神藥還要一日才能成熟，故而留在此地，明日再取。”

“各大門派高手，都未見過神藥模樣麽?”

胖道士疑惑不解，她問這個作甚，莫不成還對神藥有什麽想法麽，便回答道:“未曾見過，僅有太子殿下三人進去過。”

正懷疑間，道士卻見得方霖眼波流轉，語不驚人死不休:“不若我們進去看看，卻也不負萬裡迢迢，趕赴大漠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