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棄魔少女斬下妖帝頭顱,重新封印至北淵之中,卻未出手將魅魔群居森林裡的妖言咒火熄滅。
大火連綿,如火蛇一般吞噬千林萬野。
昔日山河家園,昨日輝煌,一夕之間覆滅大半,不知被妖火所覆的森林之中又有幾人能夠生還。
寧觀應身為魅魔魔主,有著守護北淵之森的使命於義務。
魅魔生於長森,養於萬水,妖火亂,萬魔殘,更慘烈的是,他們沒有退路。
若是讓這烈焰妖火將整個北淵之森吞噬燃盡,那無主的妖火之物汲取了北淵的地脈靈氣,在那連綿的烈火之中必然會誕生擁有意識的怪物新靈。
屆時莫說北淵,就連其他魔土也必遭其害,如此魅魔一族必將在這片大陸上留下千古罵名。
於是,寧觀應結全族上下,誓死結印封山,將天地魔息靈氣盡數隔絕在林海以外。
如此,風水靈盛之地的北淵之森難免就要陷入千萬年的焦枯死寂,土地貧瘠難養生靈。
長河漸落曉星沉,山寂北野,大火無聲。
疾火驟風裡,寧非煙踏河而歸,腳下如踩慢慢星河天水。
她一步踩浪,山河猶如崩塌般,魔河水灌,連綿千裡不絕的妖火便在此刻毀滅。
烈烈的妖火被卷入河水之中,宛若紙上墨漬一般飛快擴散,然後淡去。
吞噬千山古森的火,被流水卷逝,最後落在寧非煙的手掌之中,化為一道澄然的烈火光輝。
光中生靈,最後成器。
妖火靈器乖巧地向她俯首稱臣,變作一把閃熠著流過光澤的彎刀,薄如蝶翼,美而近妖。
見此一幕,百裡安便明白過來寧非煙的用意。
她將厄摩咒文交給北淵妖帝,妖帝出言化為咒,報復魔界,咒火吞噬北淵大半森林的靈息本源,最終終於自煉成為天地的自生靈器。
那厄摩咒文自她出生起便生在她的體內,寧非煙自然有一百種方法來將其收服。
寧觀應呆愣半晌,看著狼藉焦枯的四野山林,哪裡還不能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麽。
他勃然大怒:“你這逆子!為了成全自己的野望,竟然犧牲殘害自己的同族!瘋子!你真是個瘋子,如此行事,你就不怕遭報應嗎?!”
寧非煙手腕輕轉,掌中那把流火迸濺的彎刀靈光閃爍,化為一枚銀色的手環。
她慢條斯理地將銀環圈在腕間,似笑非笑地看著他:“父親一顆心生得不甚公平也就罷了,怎還如此不明事理。”
她與清冷的月光下伸出手,翻轉仔細瞧了瞧,那隻手白皙秀美,誠然好似閨閣世家女子撫琴簪花的纖纖軟玉。
她淡淡一笑,道:“我這雙手生得分外乾淨,同族人的血,非煙半分也未曾沾染過。”
寧觀應氣得渾身直抖,若非忌憚她身下冥冥魔氣深重的長河,他幾乎恨不得衝過去將她撕成碎片:“孽障,滿口胡言!”
寧非煙目光平靜地看著神情惶恐的粥粥眾人,她笑了笑,上前幾步正欲說話。
就在這時,林中尋風飄曳的枯葉軌跡忽然紊亂,一道流風急矢的靈箭將重重樹葉撕裂成粉塵。
光影之中,寧非煙面上的笑容如煙拭去,她余光捕捉到了箭鋒的軌跡,卻冷眼任由長滿倒鉤的劍鋒灌入自己的肩骨之中。
鮮血淅淅瀝瀝地落入墨色的河水之中。
她視線倏地移開,看向立在古樹上滿臉含煞的女人,她的目光警惕含恨,那眼神似如看到一隻惡狼即將入侵他們的家園,恨不得食其肉,吮其血。
而寧非煙只是靜靜看著她不說話,肩頭一片觸目驚心的紅,原本瀲灩好看的薄唇也失了血色。
她蒼白的薄唇微動了一下,輕歎道:“何來如此苦仇深恨,我說了,同族之人的性命,我不曾動。”
寧夫人淒聲道:“狡辯!你自幼心思就不純,族中那些人也曾欺你,辱你,打罵你,即便是我也不喜歡你,我們有多麽偏愛紅妝,你便有多麽恨我們。
如今你做的這些喪心病狂的事,皆是因為你妒忌怨恨,怪隻怪我當初心軟,生出你這麽個孽障的時候,怎麽沒有一把將你掐死!”
聽到這裡,百裡安心道,寧非煙自由便被她親手送往南荒魔地成為質子,一別十年,何來如此肯定她就心思不純了?
說來說去,還是愧疚與心虛作祟,她心中自認苛薄與她,同時也認為被她苛薄的孩子,對於故土親人必然只有恨而無愛。
如此又如何能夠比得過在他們身邊受盡單純寵愛的紅妝。
這個女人既然清楚知曉她的偏心會令人嫉妒成狂,極易讓人一步走錯,又為何還要固執己見連一絲關懷都這般吝嗇。
臨崖勒馬尚且收韁晚,船到江心再補已遲。
可如今都以墜馬沉江,她尚且連一絲彌補之心都未有。
她厲聲呵斥寧非煙喪心病狂,可又怎知,究竟是誰一錯再錯,大錯特錯。
稀疏而落的林葉將月光裁剪成無數細微的微光碎片。
寧非煙借著那抹微光,將女人眼中的恨意細細體悟了一遍。
她眼底似是浮掠出一抹無奈,轉瞬即逝:“我自認為我所做的一切並非出自於怨恨,阿娘說我因為您的偏愛而嫉妒扭曲。
可我卻知曉嫉妒怨恨這很沒有道理,您與父親於我有生育之恩,收養之情,即便你們覺得我生而不詳,卻留我至今,在我心中一直都念著這份情。”
“我說我不動同族之命,並非妄言。”
“人心向惡,性本自私。”寧非煙淡淡道:“若非顏家那小子來招惹我,又何至於此。”
她目光掃向寧歸應,眼中已無了笑意:“當年我受爺爺所托,承了妖毒之石,父親知曉給所有被俘虜的同族之人檢查治療,為何就獨獨忘了我?”
寧歸應眼瞳陡然猛烈收縮,震驚茫然地看著她,語無倫次:“你是說……你是說……”
寧非煙平靜道:“身懷毒石,怎可安然無事?你們永遠也無法想象,那段日子我有多難熬。”
她語氣清淺淡漠,抬起的目光卻極為深邃逼人。
“血骨焚熬,筋脈斷痛,這些都算是好過的,真正叫人絕望的是,我不敢碰一滴水,不敢吃一口食物,因為任性的後果會讓我五內俱焚,生不如死。”
“可是阿娘你……”
寧非煙頓了一下,眸子彎起,可是卻已經沒有了任何笑意:“那夜給我的炊餅真的很好吃。”
人心不是鐵做的,饒是寧夫人,也不由睜大了眼睛,失了言語。
寧非煙斂了面上神色,又道:“父親您說得對,我長於南荒蠻地,知曉如何保護自己,不怕疼痛,不畏苦傷,可這並不代表我沒有脾氣。
若非族部之中顏家那小子試圖將我扼死在井邊,又怎會沾染到我吐出來的鮮血,感染妖毒,我既為毒石宿主,感染症狀自然與她人不同。”
“他欺我時,他族中父母長輩皆冷眼旁觀,如看他虐殺一只動物,父親責我殘害同族,可又怎知,其實是同族先殘害於我。
我只不過是有樣學樣與他們一樣冷眼沉默,看著他體內的妖毒肆虐傳播,最後只因他們自己自私醜惡,秘密將那些感染的人體盡數圈封起來唯恐沾染自身。
以至於妖帝將世,誰也顧及不上那些關起來的人,於是那些害我欺我的同族,舉頭無路,葬身火海,這難道不是咎由自取?”
寧非煙又歎息道:“在父親眼中,他們死了時間十分痛心疾首之事,可是在我眼中,卻與他們昔日想法一樣,死的不過是些家禽野狗,這又值得誰來大動肝火?事實證明,比起這群廢物,我更有出息不是嗎?”
在寧非煙的三言兩語下,她將自己脫得乾乾淨淨。
更可怕的是,寧觀應也逐漸的意有松動,目光遲疑地看著她:“可終究北淵之森毀於一旦,族人傷亡慘重,我魅魔一族再難崛起,你所行之事終究是過了……”
“過了?”寧非煙眉梢輕挑,她攤開手掌,即刻掌心之上浮現出一枚大帝的毒牙以及兩顆殷紅如寶石的珠子。
見此,寧觀應頓時震驚失聲,竟是失態得向前跌壯兩步,目光向往地看著她手中的東西:“這竟然是……這竟然是……”
寧非煙淡淡道:“大帝的獠牙,以及司水神源。”
“獠牙之中封存了大帝一千五百年的修為,在入四河王殿前,我便已煉化五百年修為,至於這神之本源,不正是父親心心念念之物嗎?司水神源乃是仙尊禦賜君皇之聖物。
當年魅魔一族全傾而出,這才得以將此物從君皇體內奪舍而來,福澤森林萬靈,可此物後被封印中的妖帝氣機吞噬。
他於神源無用,卻要求我族每年供奉千名魅魔供他食用換去神源力量,前夕他破封再即,我便以那十萬家禽野狗的性命換來了此物,父親如今可還覺得我做錯了?”
寧觀應從未想過魅魔一族有朝一日能夠完全掌控傳說中的神源之力,這如何不令人欣喜若狂。
莫說十萬魅魔,當初為了采補君皇,他族先輩可是足足犧牲了三十萬同族的精元性命,隻為能博一個未來。
他幾乎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好好好!甚好!乖女兒此事做得甚得心意。”
他面若癲狂,甚至衝到了寧夫人那邊,將她一掌摑在地上,怒聲斥責道:“身為人母,競對自己的孩子利器相向,你這般成何體統。”
形勢的轉變讓寧夫人期期艾艾地收起了長弓。
在寧非煙的印象中,寧觀應從來都是個沉穩大氣之人,可今日失態得竟與那些小人野狗無異。
果然,在真正的利益面前,每個人的本性都是如此的。
既然生在這天地烘爐裡,又何苦摒棄這虛偽去求那一份飄渺的真實。
寧非煙漠然地笑了笑,今時今日才發現,這片生她養她的森林竟然是一處如此無趣之地。
她屈指一彈,將掌心一顆珠子叮的一聲彈至紅妝的懷中,淡淡道:“生我,養我,憎我,棄我,我念著這份恩情,當是知恩不怨,只是這份恩情……”
她反手面無表情地抽出自己體內的那根靈劍,倒鉤的鋒銳切筋斷骨,帶出淒紅的血肉:“就當是與這一箭,功過相抵了吧?”
天清,河霜,月白。
眼前的一切畫面皆定格於此。
百裡安站在這片幻境之中,他抬首看了一眼即將遠逝的月亮。
月華照影,他足下影子忽然一陣扭動。
一道渾身纏繞著迷霧的男人手執夜曇花,浮影而出,觀不清容貌,衣領間綴著一點瑩火。
“認識一下,魔界三河河主,望夷。”他的聲音說不出的乾淨清潤,渾身上下感應不到任何魔氣,觀其輪廓,反倒更像是人間濁世裡走出來的儒雅佳公子。
百裡安倒是沒想到,今夜設局之人竟然是那最為神秘的三河望夷。
據說此人沉眠在不可知之處,即便是魔君召喚,也數次抗命未應,今日卻是不知何故,竟然現身在這片幻境之中。
百裡安看著他平靜道:“久睡之人醒來,都喜歡做一些無聊之事嗎?”
眼前這個男人無聲地笑了笑,他抬起手臂,指尖執著的那枚白色夜曇花化為一把幽銀長劍,劍氣如絲纏鋒,在月華中竟顯出幾分纏綿柔美的華麗美感來。
他笑道:“我不怎麽喜歡葬心這個人,若是有人能夠替我在君歸宴上殺了他,日後倒也能夠真正好眠一場,故此,今日特別設宴,宴請四河主與六河主來此觀劍。”
百裡安看著他手中的劍,沒有說話。
“此劍名為相絲大刑,可斬萬相夢,只要六河主願意執劍殺了夢中人,便可破境而出。”
破境,破的是幻境,亦是修為之境。
百裡安並未接劍,而是態度誠懇道:“不如你自己殺夢破境,再去宰了葬心好了。”
並不中他借刀殺人之計,魔界六河就沒有一個是省油的燈,這三河望夷,如果說他今日來此只是單單贈夢機緣。
誰信。
遭遇拒絕,望夷也不動惱,他輕輕把玩著手中的長劍,輕聲笑道:“閣下或許有所不知,相絲大刑,相絲即相思,斬夢斬思,但凡身懷情絲者,此劍皆可斬,今日你若執劍斬四河,便可繼承她的魔河之力離開此境。”
“當然,我很公平,在另一頭,想必四河主正也在細瞧君之往事,待到故事風吹雪散,另一個我亦會攜劍相贈。”
他的笑聲徐徐不斷:“這位心性如何,想必君亦親眼所見,她若見劍,可不會如君一般優柔寡斷,婦人之仁。”
“她若在夢中斬你,君未來的命運可是要同這片夜曇花海一同腐爛沉淪的。”
“有道理。”百裡安點點頭,似是被他嚇住,又似被說服,他十分乾脆地接過那把大刑之劍,在男人期待含笑的視線下,他揮劍而出,將眼前這個男人斬成無數支離破碎的碎片。
他看著劍上繚繞的相絲鋒意,淡淡道:“無聊至極。”
三河望夷的意識從這片夢境開始淡化遠去,最後,他飄忽無奈的聲音響起:“真叫人吃驚, 竟然沒有半分動搖猶豫,不知是該說你可怕還是天真,這任六河之主,倒是與往日那些貨色大不相同啊。”
天真嗎?
百裡安抬起手中長劍,如鏡的劍鋒倒映出一雙漆黑平靜的眉目。
他只是早已看穿這個夢境,如何抉擇在他自己,而非他人蠱惑逼迫給出的二選一答案。
他將劍鋒橫抵在自己的脖頸之間,神情淡淡地看向寧非煙畫面凝固的那個放下,忽嗤笑道:“騙子,哪有女孩子是不怕疼的。”
百裡安眉間微凝,正欲動手結束這場無聊透頂的幻境。
就在這時,靜止的森林起萬蝶,一隻白皙蒼冷的手掌穿蝶而來,十分輕巧地劃去了劍上的力勢,奪過劍柄,翻轉劍身,用平滑的那一面劍鏡不輕不重地在百裡安腦袋上敲了一下。
熟悉的慵懶音色在耳畔間響起:“自盡這種事,一點也不適合你啊,藏劍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