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未渡劫者,不論妖魔人靈,皆需要食物來維持生命。
魅魔天生靈體,卻無法化為己用,肉身孱弱,武力低下。
城破之後,遭逢戰亂的苦痛,身心折磨,再隨著斷水斷糧,鐵打的身子也熬不住。
紅妝沒能隨自己的同伴一起出囚車,又硬生生餓了一夜。
在幾日前,她還是魅魔族首之孫,身嬌肉貴至極,從未受過這般苦楚。
寒夜,大風起,饑寒交迫的幾個晚上下來,她終於扛不住,像一隻瘦弱奄奄一息的貓崽子,窩在娘親懷中,連哼哼的力氣都沒有了,手腳皆是冰涼的。
她的娘親抱著紅妝,目光淒惶無助,她忍不住朝著寧非煙的方向看過去,乾裂的雙唇之中含著恨怨的意味:“若非你恣意妄為,你的妹妹又何須受這種苦楚?”
寧非煙沒有說話反駁,心中卻是升起一抹冷嘲之意,她與紅妝皆是血統良純的魅魔,鉤蛇一族舍得其他人死,卻是舍不得她們二人就這樣爛死在囚車之中。
如今不過是給些苦頭吃,這便熬不住了,若是等到了鉤蛇的領地上,那才是真正如臨地獄深淵的日子。
百裡安發現,那個母親對待自己兩個孩子的態度差別十分大。
她十分珍視紅妝,對寧非煙卻十分冷漠疏遠,這種感覺……很像是如今在冥洲王城時,寧非煙對待紅妝的那般態度。
彼時紅妝容顏絲毫未損,反倒是寧非煙面上有著青墨傷痕,多年之後,紅妝面容盡毀,巧妙的是,她毀去的那半張臉的位置竟然與寧非煙的臉上的傷痕在同一處。
看到這裡,百裡安心中隱隱感到有些不舒服。
囚車裡的魅魔女子基本都下了車,被不同的鉤蛇帶到了隱秘的地方兌換食物。
母親摸著肌肉薄削,幾乎瘦成一把骨頭的小女兒,她強忍著心酸地淚水,眼中多日以來的堅持倔強,在看到女兒日益虛弱憔悴的面容下,終於逐漸崩潰瓦解。
她將紅妝摟緊,在她發梢上輕輕親了一口,然後將她抱住推給了寧非煙。
她看著同樣瘦小的寧非煙,眼中的慈愛逐漸散淡消失,僅剩逼人的陰鬱:“護好她。”
寧非煙被她推過來的力道撞地往後踉蹌了一下,她怔怔地看著眼前那個扔完一句話,整理衣裙就準備離開囚車的女人。
少女臉色近乎蒼白,一時間隻覺得自己胸中千萬道堅持的信念都在崩塌。
女人在囚車上整理這憔悴的儀容,撫平裙擺,正欲跳下車去,袖口忽然一緊,她皺眉回首看著拽緊她衣袖不松手的少女。
“不要去。”她的聲音有些不正常的微啞,垂在一側的手腕傷口隱隱有些潰爛發炎,蒼白的臉頰間有著一抹不健康的潮紅,整個人似是在發著低熱。
對上少女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女人隻覺得恥辱,羞恨種種複雜的情緒燒得她五內俱焚,她一隻都不怎麽喜歡自己的這個大女兒。
在她出生那一年,她身子大出血,為了將她生出來,幾乎耗去了大半條命。
她當是就覺得這個孩子就是上蒼派來懲罰她的禍害,寧非煙一出生面上就帶著那宛若符咒一般的青墨胎痕,
魅魔一族素來自重美貌,自古以來莫說醜陋之容,即便是平平無奇的相貌也不曾出現過。
寧非煙的誕世引來了族中巫靈特意為其佔卜一掛。
她猶記當年那張佔卜演算,靈幡無火自焚,巫靈一邊口吐鮮血,一邊駭然道:“厄摩古文,此子天生含厄摩古文,乃大煞也!”
說完,那名德高望重的年邁巫靈就因此結束了自己漫長的生涯。
厄摩古文乃是遠古煞魔的產物,唯有歷代魔君的君庫之中偶有珍藏這宛若禁忌般的魔文。
一出生便被冠上‘大煞’之名的寧非煙自是遭受著族人父母的冷落與忌憚。
後又逢南荒古魔引發戰亂,寧非煙被她的父親當成質子送往南荒,求來了十年短暫的和平,幸得冥洲出來的一名魔將血洗南荒。
寧非煙於那場屠殺中活了下來,被送回了北淵之森。
而當她回到故土時,她的母親早已再誕新女,全族上下,和睦美滿。
就當所有人都遺忘掉了那段不堪的往事,毫不設防的,在不被任何人期許之下,她又擅自地……回來了。
寧非煙的回歸在她眼中就像是一根醒目的毒刺,要壞掉她的氏族,要壞掉她的人生。
可事實證明,她們魅魔一族果真應了誓言,最終一步步走向了滅亡的死路。
她心中本就有怨氣,當下又被寧飛煙拉住袖口,眉間頓時騰起一道煞氣,她反手狠狠一巴掌甩在寧非煙的臉頰上。
絲毫沒有留手的力道直接將寧非煙掀翻在車上,她耳朵淌出一道溫濕的液體,耳膜似是被震破了,低低伏著的身體半天站不起身來。
百裡安來到囚車邊,近距離地觀察著寧非煙的情況。
紅妝幾日滴水未進,她又何嘗不是,況且暗殺那名鉤蛇男魔,她落得一身傷勢,若真論起來,寧非煙的身體情況要比紅妝嚴重許多許多。
她此刻身子明顯是發燒了,嘴唇乾裂,眼睛燒得通紅通紅,身體情況很不可觀。
女人那一巴掌打得分外瓷實,這會兒顯然神志都不甚清明了。
百裡安靜靜地看著囚車裡的少女,他緩緩伸出一隻手掌撫上她的面頰,手掌卻穿過她的身子,半分也觸碰不得。
離開的女人並未過多久,折返回到了囚車之中,她懷中抱著一張炊餅,手中端著一碗清水,小心翼翼地將眼中的難堪與恥辱收拾好。
她先是將清水喂了一口給紅妝,然後將那硬脆的炊餅撕成小塊小塊地碎片,滿目慈愛與悲傷地看著紅妝,不動聲色地將心中最柔軟乾淨的感情不求回報地同著這些食物一起喂給了她。
正撕著硬餅的女人忽然察覺到了一個視線,她目光微動,循著那視線張望了過去,便瞧見寧非煙趴在地上,一雙燒紅了的眼睛格外平靜地看著她。
她的眼神太過於平靜,十分識趣,絕不會過分聒噪惹人嫌,沒有孩子看母親的孺慕、依賴、渴求等等情緒,可是她卻看了她許久。
沒有來的,女人動了一絲惻隱之心,她仔細回想來,這孩子終究對她們母子二人從未做過什麽出格的事情來,即便是那一年她從南荒回來,也顯得格外溫順,不會無理取鬧地奢望什麽。
猶豫了一會兒,她以手指掐住炊餅的一角,正欲發力,而後又看了紅妝一眼,掙扎了許久,手指還是往外挪了挪,終究只是撕下來一塊很小乾硬發裂的邊角料。
她將那一點點乾硬的餅子小心翼翼地在碗中沾了些許清水,然後提著裙子走過去,放在寧非煙的面前,一句話也沒有說,又迅速地折返了回去。
寧非煙怔怔地看著眼前沾濡了一點濕潤的邊角乾餅子,被晦暗冷漠覆蓋的目光裡似乎有一根弦被輕輕撥動了一下。
她慢慢伸出手,拾起一角餅,身子慢慢蜷進了陰影之中,叫人瞧不清面上的表情。
百裡安看著年幼的少女魅魔,覺得她此刻就像是一隻虛弱瀕死的小獸,在饑寒交加許久的煎熬之中嗅到了一絲彌足珍貴娘的味道。
可是,她卻朝著娘方方向拱遠了些,似是怕驚擾到了她。
百裡安瞧著這一幕,心中莫名不是滋味。
因為當一個人想要將心交出去的時候,就該做好撕心裂肺的準備。
千年以後的寧非煙與此刻環境之中的她,出處極大,百裡安很難想象,她經歷了怎樣的往事,熬成了如今這般面目全非,水火難侵的模樣了。
鉤蛇一族的大軍終究還是沒能夠成功的返回到自己的氏族領地之中。
他們甚至還未來得及走出北淵深林,大軍之中便開始陸陸續續的出現一些怪異的病症,一開始只是三兩位鉤蛇戰士身體開始脫落鱗片,肌膚輕微腐爛。
可是隨著天降寒雨,那些潰爛的傷口遇水便飛快蔓延,最後血肉一塊塊地從身體上不斷掉落,就像是體內藏著無數把小刀一般,從內部一塊塊剔除血肉,竟如千刀萬剮一般。
那種怪異的病症在軍隊中傳播速度極快,而且他們根本查不出感染源是什麽。
而病疫爆發最盛的最佳時期,好死不死,他們大軍行到了一處樹林梳稀的谷底處,這裡的四季變化難以被他們以魔息影響。
大雨轉為傾盆暴雨不過一夕之間。
在這深山迷谷之中,一場早已伺伏在此久候的魅魔殺手,展開了一場極為慘烈的廝殺戰鬥。
被那古怪毒病纏身的鉤蛇一族戰鬥力今非昔比,再加上暴雨連連,他們苦受千刀萬剮之刑,如何有力再戰。
直至鉤蛇首領的腦袋被一名中年魅魔一刀斬下,戰鬥得以告終謝幕。
隔著鐵籠欄杆,紅妝涕淚交加,無比驚喜大呼:“爹爹!”
女人看著中年男子,亦是淚眼模糊,嗓音哽咽。
中年男子乃是魅族魔主之子,也是女人的夫君,紅妝與寧非煙的身生父親。
他一刀劈開牢籠的枷鎖,將女人與紅妝緊緊抱住:“對不起,我來晚了。”
這時,寧非煙正捧開雙掌,接過雨水,小口小口的無言喝水,神情極為平靜。
沒有劫後重生的狂喜與對生命的敬畏,她飲完水,目光漠然地看著地上橫屍遍野的鉤蛇們,仿佛這一切都早已在她的預料之中。
將妻子與幼女的情緒安撫好後,中年男人走向寧非煙,也摸了摸她的腦袋,這個給魅魔一族上下帶來勝利的男人此刻看著她的眼神裡的情緒竟然是隱隱震撼欽佩的。
“我真的沒有想到,你竟然真的能夠做到這一步。”
得以獲救的魅魔們皆是露出愕然的神色,寧非煙的母親也是不解問道:“夫君,你在說什麽?”
男人道:“城破之死,一切生死難料,我本以為我族上下渡不過這場劫難,可煙兒卻同我說,她有辦法讓鉤蛇一族死無葬身之地。”
他目光讚許:“煙兒做得很好。”
女人顯然從未想過,一個未成年的孱弱魅魔,竟然能能夠將戰局扭轉到這種程度。
她心中隱隱有些不安,看著寧非煙問道:“你做了什麽?”
寧非煙從懷中取出一顆碧色的溪石,平靜道:“這是我向大帝請來的毒妖石,能夠讓萬魔蝕骨而亡。”
女人不能理解:“即便是這樣,你根本就沒有給鉤蛇大軍下毒的機會,更莫說接近那位大君首領了。”
對於眾人的疑惑,寧非煙只是回答了四個字。
“蛇性本*******人轟然雷劈一般,面色變得極為鐵青難看。
與她一間囚車關押的魅魔們也露出了崩潰的情緒,此妖毒,自然是以她們為源,暗自下毒在她們的身體之中。
她的父親瞬間理解了她的意思,面色也是有些難看。
他澀著嗓音不可置信地看著寧非煙,那目光就像是在看一個陌生的怪物:“你……竟然對自己的同族下手。”
寧非煙一句話將那些還抱著慶幸心理的魅魔們打入地獄:“比起戰爭的勝利,死幾個人又能如何?比起城中數以萬計被燒死的同族,今日的犧牲可以說是能夠忽略不計了。”
“況且北淵之森的靈羅果能解此毒,只要父親能夠在今日這場戰爭中獲得勝利,早日歸族取果,她們的性命自然也就保住了。”
聽得這一切,女人隻覺得唇寒齒涼。
她雖怨恨這個孩子在那一夜暗殺鉤蛇一族,但不得不承認,她心中還是念著她的一點好,覺得她是給妹妹出一口惡氣,這才含怒出手。
可不曾想,這一切都是一環套著一環,她從一開始出手,便是為了惹怒鉤蛇首領,給她們那一車人禁食禁水,逼得眾人走投無路,不得不委曲求全,為了生存而與那群蛇魔交易食物。
更可怕的是,她現在都不能夠確定自己是否也在她的設計一環之中。
鉤蛇首領本人極為挑剔,對於一般自薦枕席的魅魔女性他一般都是拒之門外。
而她則是避開了無人注意的時分,去過他帳中幾次。
她不知還有沒有其他女人去過魅魔首領的帳中,如果沒有,那便意味著,這個該死的孽畜連自己的母親都沒有放過。
中年男人的面色陰沉的幾乎要滴出水來,本族族人為了生存委身於仇敵本就是一件極為恥辱之事。
更叫他心中燥怒的是,他無法確定自己的妻子是不是也向敵人妥協過。
這對於一個男人而言,無疑是一生之中巨大的恥辱。
他沉著聲音,耐著最後一絲性子,下令請來族內醫師:“給她們查查身體,看都有哪些人種了妖毒,回族之後好盡快醫治。”
女人因為這句話,心中為之一沉,一旦查出她體內種有妖毒,這便意味著她失節這件事徹底藏不住了。
她下意識地看向寧非煙,卻見她也正朝著自己這個方向看過來,還朝她微微一笑。
女人心中頓時不寒而栗。
這樣一個小小年紀便會揣測算計人心的孩子,如何能夠不令人心生忌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