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裡安低頭愣愣看著空空的白玉酒杯,似有不解。
蘇觀海亦是張著嘴巴,表情震撼。
台下無數仰慕蘇靖仙名已久的各方男兒看著這一幕,難免費解心酸。
在他們心中,蘇靖這般如白玉般通透絕俗的女子,財色酒氣皆不沾。
如果說與那少年同席而坐是因為那海妖之藤所束。
那麽眼下為其擋酒,又是何意?
長明候與渡道人端著酒杯怔驚了許久,見蘇靖目光冷淡斜來,二人才苦笑舉杯,將杯中三清之酒飲盡。
這三清酒乃是仙陵城的當地名酒,以昆侖山上千年霜雪而釀,百年光景才只能釀出三十壇來,可謂是杯杯珍貴,清酒醉人。
若非夜宴,掌城殿酒事的長明候,斷不會一夜慷慨,滿席三清。
這三清酒的後勁兒,可是連修行者都難以抵抗的。
長明候許是常年與酒為伴,一杯下肚,面色不改,反倒是渡道人有些熏然。
長明候搖了搖首目光含笑轉身,取來一壺酒,再斟滿一杯,笑道:“本侯隻道蘇少宗主謫仙般的人物,常年與青山為伴,風雪為友,倒是不知原來您與司城主關系這般好?”
蘇靖簡潔明了地吐出兩個字:“不熟。”
各家仙門公子聽了這話,心頭不免松了一口氣,他們知曉以蘇靖的性子,她說不熟,那自然只能是不熟了。
長明候眉目輕揚,道:“方才本侯那杯酒,敬的是司城主,若是少宗主當真不熟,不知又是因何緣故為城主擋酒?此舉怕是不妥吧?”
蘇靖冷冷掀眉,道:“他說他不擅飲酒。”
長明候眼底笑意更深。
百裡安見他笑裡藏刀,不動聲色地暗自蹙眉,側目看向身邊女子,低聲道:“蘇靖姑娘,不必擔心,沒有關系的。”
蘇靖也將目光側看過來,凝視百裡安,道:“你覺得我是在擔心你?”
百裡安不知如何回答這個問題,又聽她繼續說道:“你說你不擅飲酒,他若敬你一杯,自然還有人繼續來敬,若是醉死在此處,你是希望我抱你離開還是拖你離開。”
也只有蘇靖這樣的人,才可以將‘抱你離開’這種話說的冰冷入骨,生生冷冷地毫無旖旎可言。
百裡安這才感覺到了海妖之藤帶來的尷尬,可是轉念一想,他又覺得這是蘇靖多心了,他既是屍魔,自然不會為酒所醉,最多是事後腹中難受一會兒。
可當著芸芸仙門的面,百裡安總不至於自爆身份。
長明候哈哈一笑,再次舉杯說道:“蘇少宗主這是說得哪裡話,司城主可是娘娘親選之人,即便不擅酒道,飲滿一杯又有何妨?”
渡道人也迎合說道:“不錯,既是新城主繼位之宴,怎麽也得賞臉一二才是。”
二人對於敬酒一事異常執著,根本不給他反駁的機會,直接乾飲入腹。
百裡安無奈,隻好給自己到了一杯三清酒,舉杯飲下。
清酒入喉,烈香席舌,醇濃的酒香燒喉,突如其來的味覺衝擊讓百裡安沒有絲毫反應。
一杯酒滾滾入腹,才反應過來,他竟然是能夠嘗出這三清酒的滋味。
百裡安蹙眉看著空杯殘存的酒液,心道由昆侖之雪釀出來的酒,似乎不一般啊。
余光所見,青玄女官手中捏著一壺三清酒,輕晃輕搖,也不知是有意讚美此酒,還是無意之中為誰解惑。
“昆侖雪,三清酒,乃為六道之酒,天地萬物有靈之物,但凡有心,皆可品出此酒至味清歡,此酒飲下,入腹入骨也入心,城主品一品此酒,並非壞事。”
難怪。
百裡安,不動聲色地抿了抿唇,能夠感覺僅僅一杯,就有酒氣纏骨而來。
心道若真爛醉如泥在這種地方,想必下場當真就是蘇靖拖著藤,藤拖著他一路離殿而歸了。
他默然放下酒杯,海妖之藤未斷,今夜必然又要與蘇靖單獨身在一處,喝醉了去,難免不好。
見他飲下一杯,長明候與渡道人果然也沒有繼續為難他的意思,提著酒杯回了席面座位間。
可今夜百裡安身為主場,又坐首席,殿中修士不敢拉著青玄女官敬酒,但與百裡安攀談之心卻是一刻也不曾淡化。
於是,席面之上一批又一批的人紛紛起身,端起酒盞:“在下風波城王歡,敬新城主一杯,還望城主大人能賞個薄面。”
長明候渡道人敬酒,他喝了,換做旁人若是不喝,難免落得一個避涼附炎的名聲。
百裡安心思清明,自然知曉那兩人打的是什麽主意,他笑著搖了搖首,直言道:“我面子很薄,再給就沒有了。”
意思很明顯,我就不喝,你奈我何?
那人臉色一黑,沒想到仙陵城新城主竟然是名桀驁之徒,他正欲發作,百裡安身邊的蘇靖再次舉杯,端酒飲下,目光頗為冷淡地睨了一眼那人。
王歡面上一僵,哪裡敢找死衝這位發火,訕訕一笑,道:“能與蘇少宗主共飲,實乃王歡生平一大幸事,既然少宗主願替司城主擋酒,那王歡鬥膽,再敬一杯。”
蘇靖沉默不語,端壺滿杯,欲再飲,卻被百裡安忽然出手扣住她的手腕,他沉聲問道:“你無需如此?”
他本就非凡塵之人,避涼附炎也好,目中無人也罷,他又何須去在意這些人的對他的看法。
他想飲便飲,不想飲,何人又能勉強得了他。
蘇靖側眸,目光輕凝道:“太吵了,耳朵疼,索性讓他們閉嘴安靜好了。”
她又何時在意過別人的想法,只是這些人如吸血的盯上了鮮血般一個個圍咬過來,嗡嗡不休,的確煩人。
百裡安頗為無語,心道台下一眾男兒,也不知是誰讓誰閉嘴安靜。
蘇靖掙開百裡安的手,不愉道:“你的眼神很無禮。”
百裡安初時還不知她這‘無禮’一言,所指何意,直至看到那位自稱來自風波城的王歡滾到桌子底下,醉軟成泥,再也爬不起來。
反觀他身邊的蘇靖姑娘,定定坐著,背脊筆直如蘭枝玉樹,身子沒有半分搖晃傾斜,目光依舊沉穩清明,不見半分熏意。
百裡安這才知曉她話指何意了?
感情是不開心他低估小瞧了她的酒量。
這姑娘,平時不顯山不顯水,不動聲色地,酒量竟然如此厲害。
那賣酒的長明候,飲下三清酒都微染紅意,她竟半分變化都沒有。
吃驚的不僅僅是百裡安,還有席面間的人們。
於是,人們一個一個的都舉杯圍了過來,趕著這股熱鬧勁兒,各起心思。
畢竟平日裡能與這位冰若冰霜,極難接近的蘇姑娘說上一句話都千難萬難,如今能共席飲三清,自是難得一遇。
那些心思各異的公子少主們有如何能夠放過這次天賜良機。
眾人默契十足地一手舉壺,一手端杯,心照不宣的開始了車輪戰術。
“司城主年少英才,還請一杯清酒,以表敬意。”
蘇靖平穩倒酒,執杯,飲下,絕不多說一句廢話。
“我也敬城主一杯,還望城主務必賞臉。”
蘇靖再飲。
“蘇少宗主好酒量,來請酒滿上,再來一杯。”
這回兒,蘇靖放下酒杯,目光冷冷,不再舉杯。
那人一怔,心道已經喝了過幾輪了,怎麽到了他這就直接選擇無視了呢?
心思一轉,他仿佛明白了什麽,忙又轉口,試探性般地端酒輕聲道:“司城主,請吧?”
案上杯酒再起,蘇靖這才開始繼續飲酒。
百裡安看著她腳底下的空酒壇子越堆越深,而台下席面橫躺著的涼拌死狗也越來越多。
在她靜然無聲的舉壺倒酒裡,撲通聲不絕於耳,果然逐漸歸於安靜。
尹渡風目瞪口呆,喃喃道:“這可是醉心醉骨醉前塵的三清酒啊,我都飲不下三壺,這丫頭何時練出了這一身好酒量,嚇人……”
蘇觀海見此,口中清酒也難免變得有些苦澀起來,他神色複雜道:“阿靖在十六歲以前,從來都是滴酒不沾的啊。”
尹渡風表情驟然一凝,再也說不出話來。
最後,席面間還能夠平穩坐著的人,實在寥寥無幾。
劍主羽目光深楚地看了一眼那名端杯執雅的白衣女子一眼,他扔了手中酒杯,起身道:“此處酒氣太重,本座出去吹吹風。”
蘇觀海與尹渡風相視一眼,也跟著一同吹風觀景去了。
蘇靖從來都是一個說到做到的性子,她說求個耳朵清寧安靜,果真便是用了最為直接霸道的方式喝趴了眾人。
真真女英雄也。
殿中,那些喋喋不休愛惹是非者,基本都在桌子底下了。
百裡安佩服不已,他瞧著蘇靖腳底下那堆觸目驚心的酒壇子,心道陳釀千百年的好酒,差不多有一半都得在這兒了吧。
琉璃燈打在蘇靖的臉頰上,是冷白色的,白玉般的指尖穩穩端著酒杯,目光清雅,安靜澹然,眼中沒有一絲波瀾起伏,靜視全場。
她神態無異,仿佛腳底下的那些空壇子裡的酒都不是落進她一人肚子裡去了。
“你……沒事吧?”百裡安忍不住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蘇靖目光從殿中收了回來,她無波無瀾的眼睛裡仿佛藏著一片濃重的墨色,看著前方搖晃的手掌,不由細細凝眸,似有些看不清他掌心的紋路了。
她不動聲色地輕蹙纖眉毛,揉了揉眉心,淡聲道:“你指什麽?”
百裡安見她這樣,不由有些擔心:“你身上酒氣很重。”
蘇靖半倚半靠在座位間,抬首看著頭頂上方光暈溫柔的琉璃燈:“夜宴結束了。”
百裡安:“嗯,結束了。”
那團光暈在她眼前越來越亮,四圍的景物都開始模糊黯去,唯有那清明之光,佔據她整個視線。
“那便走吧。”
蘇靖拂衣起身,腳步平穩地朝著殿外走去。
百裡安隨忙添了一杯清水,漱了漱口中那令人不適的酒味,正欲抬步跟上,便聽撲通一聲,前方修長纖細的白影倒地難起。
他下了一跳,忙上去,將她扶起。
此時的蘇靖,雪白玉顏慢慢蒸起一縷淡淡的潤紅之色,眸子裡一片霧靄深沉,哪裡還能見半分清明。
百裡安瞬間無語,心道方才那個傲視群雄,獨戰不敗的姑娘是誰啊?
將手掌試探性地貼在她的額頭上,入手微燙,薄汗微暈。
青玄慢條斯理地品著酒,還不忘讚許一聲,道:“蘇姑娘酒量的確是我生平所見難出其二,只是這三清酒,需得細品,這二十幾壺入了腹,莫說凡人了,即便是金仙在此,也是在劫難逃。”
根本無需青玄多言,百裡安都知道此酒烈性有多厲害了。
他此刻親身體會到方才下肚的那一杯酒正在腹中燒著一股熱氣,隱隱難受,酒氣上湧,四肢也逐漸沉重發軟。
蘇靖酒量再好,也頂不過這般作死造作。
可總不能酒這麽將她扔在這與大殿裡的這群涼拌死狗們放一塊,怎麽說今日也是為他擋了酒。
百裡安心道這夜過得,怎就不能讓人消停安靜會兒。
托起蘇靖身子,將她背在身後,酒香縈繞著女子體香從身後籠了上來,自他肩頭流瀉下來的柔軟發絲仿佛都帶著一層濃濃的酒意。
側目凝望,便可看見她那雙半闔難睜的眼眸,淡色的薄唇間,還隱隱散發出含著酒香的淡淡呼吸。
百裡安腹中火燒翻湧之意莫名更濃了幾分,唇中傳來微微尖銳刺痛,隱藏的屍魔獠牙在尚未渴血時不受控制還是頭一回。
百裡安的腳步不由加快了幾分,心道這酒果然好厲害。
初春寒時之夜,溶溶浸冷的月色照雨。
回到寢宮時, 百裡安的步伐已然逐漸沉重不穩。
他臉頰燒熱,三步並作兩步的來到軟帳外,許是骨頭醉得有些發軟難熬,百裡安動作沒輕沒重了些,反手就將蘇靖給甩扔在了榻上。
許是額角撞在了床頭,猝不及防地吃了痛,蘇靖一身白衣微顯凌亂地蜷在床角落裡,眉頭隱隱痛苦地低蹙起來,忍不住低嗯一聲。
百裡安瞧見她白皙的額頭很快就青紅了一片,看著有些可憐。
原本只是想將她扔在床上大睡幾日解了酒氣便好,可見狀如此,他又著實過意不去,口中忙道對不住,曲腿跪坐在軟塌上,身上替她給揉揉額頭:“撞疼了嗎?”
她鼻息傳來一聲很輕很輕的嗯。
百裡安奇怪她腦袋撞疼了為什麽要抱著肚子一副很難受的模樣?
轉念一想,今夜本就是春寒時分,大晚上灌了那麽多冷酒,肚子能不難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