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夜行此劍,生者不可觸第九百六十二章:你還想要什麽盡管他身子劇烈地發著抖,唇瓣蒼白哆嗦,指甲也在掐進肉裡也無法抵抗那巨大的恐懼蔓延。
以至於跪在台階之上的膝蓋都在發軟,難以撐住身體。
在眾人震撼不可置信的目光下……
牧雲夜五體投地,下巴毫無尊嚴地重重磕在方歌漁腳下的台階上。
然後無力地自台階寸寸滑落下去。
方歌漁眼瞳裡的金意如煙霧般消殤而去。
她眼神透著三分涼薄的無辜,雙手托腮地慢慢蹲下身去。
雪白的狐裘毛領,雪白俏麗的容顏,在笑。
“不過是想讓牧仙君幫我撿一下酒杯罷了,怎好端端的就給跪下了呢?”
方歌漁這幾年生長周期好似極為漫長。
盡管三年過去,但面容模樣與三年前十六歲的少女時期並無多大區別,她的身材依舊纖瘦。
蹲下來,更顯嬌小。
可在朗朗夜明珠的明光之下,那樣纖細的身體制造的陰影幾乎快要將牧雲夜整個吞沒埋葬。
逆著光影裡,方歌漁那雙漆黑眼瞳明亮,好似來自無邊永夜下透出來的第一束寒冷幽光。
牧雲夜難以抑製心頭恐懼的蔓延。
他艱難地動了動嘴唇,噗地一聲吐出和著熱血的斷牙。
形容要多狼狽有都狼狽。
鮮血珠珠點點地濺灑在方歌漁金色的裙裾間,好似一片金色聖海裡開出來的點點寒梅。
方歌漁目光冷然地垂了垂眸子,語氣卻是詭異輕松調笑的:
“喲?這牙都磕斷了,接下來這宴上的美酒,牧仙君怕是無福消受了吧?”
牧雲夜渾身寒悸,盡管已經從那雙黃金瞳的恐怖凝視下抽離脫身。
他依舊久久無法讓顫抖的靈魂與恐懼的肉體融合。
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卻讀懂了方歌漁眼底的冷意。
在刺骨的悚寒之意下,牧雲夜艱難地拾起最後的體面與尊嚴。
他站起身來,一絲不苟地撫平自己凌亂的衣衫,朝著方歌漁深深一禮。
只是此刻,已經連正視她的勇氣都沒有了,匆匆行完一禮,雅度從容全失,啞澀著嗓子道:
“吾……吾有些不勝酒力,腳步難穩虛浮,竟是在如此重要的場合摔得如此狼狽。
失禮見笑了,只是這酒吾是飲不得了,還需要下去醒醒酒,以免犯下更大的錯事。”
方歌漁不可置否地抬了抬下巴,目光隱隱輕蔑:
“天黑雪大,路滑難行,牧仙君離去之時,可要當心腳下才是。”
與他方才離席拾杯前說得話何其相似。
牧雲夜冷汗狂冒,不敢有片刻耽誤,轉頭正欲離去。
“等等。”誰知,方歌漁偏偏在這時候叫住他。
牧雲夜肌膚毛孔裡的恐懼之意還退消退乾淨,身體凍僵似的立在原地,不敢有所動作。
只見方歌漁轉身取來一雙玉筷,夾起地上的斷牙遞給牧雲夜。
動人溫柔的少女,笑靨如花:“牧仙君,你落東西在這裡了。”
看著那張笑顏,牧雲夜渾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他只能僵著臉,麻木地伸出兩隻手掌。
接過方歌漁從筷上仍過來的斷牙。
宛若接受嗟來之食一般,雙手捧過。
然後一刻也不想多待,腳步再也無法保持沉穩優雅。
匆匆地……狼狽地離開了這間塔樓。
方歌漁持劍懶散地蹲在地上,金色的酒杯在她裙擺下打著轉。
她目光悠悠地看向眾人:
“如此看來,諸位求娶之心著實誠懇,口綻舌蓮,各般承諾可說得天花亂墜,叫人著實心動。
可就連屈身為我拾一小小酒杯,都如此不願,屬實令人痛心不已,就這樣的誠心……如何娶十方城的方歌漁?”
司徒也眼眸瞠然,雖說他無法看見牧雲夜所見之景。
亦無法感知到方歌漁那金瞳之下所隱藏如大暗天魔世界降臨的無邊恐懼。
可但凡長了腦子的,都知曉牧雲夜那般心高氣傲之人。
你讓他與女子虛與委蛇,屈身入贅十方城,為了實現野心,那自然是大丈夫無所不為。
可你要他向一名人類女子下跪,摔得口鼻溢血,吐出斷牙,甚至五體投地!
那怎麽看都是一件極其不正常的事。
莫說司徒也,便是其余人,看向方歌漁的目光裡也飽含著不解的戰栗。
如何還能夠覺得,她只是要人去拾撿一枚酒杯那麽簡單。
百裡安將剝好的整整一盤核桃往寧非煙面前輕輕一推,目光玩味:“我就說了,牧雲夜他,登不上去的。”
寧非煙抱著那盤核桃仁,目光含著一絲深究的意味打量著方歌漁,語氣莫名:“竟然是邪神始祖之威……”
隨即,她搖了搖首,眼瞳裡似含起一抹同情之意,道:
“蠢貓兒,你可真傻,眼下的方大小姐,恐怕早已不是你在仙陵城同生共死的那個方歌漁了。
你眼下尋到這裡來,不管做什麽,恐怕都是無用之功。”
百裡安微微側了側臉,好似在認真聽著寧非煙言說。
聽完這一句話,他慢慢眯了眼睛,好似在追尋回憶什麽。
琉璃燈盞下,鴉翎般墨黑的睫毛纖軟。
只是不知為何,眉宇間不知不覺多出了一抹蕭瑟空寂。
“無妨。”他的聲音很輕,亦很平靜,可細細聽來,卻靜得有些蒼涼。
“一個生來就要與那樣不死不滅的陰暗靈魂寄居在這樣年幼弱小軀殼下的她。
分明可以早就選擇在苦海中沉浮,即便得不到救贖但這樣輕易的選擇對於她而言明明可以更輕松。
卻就這樣恍恍惚惚地受著,直至被完全吞噬溺死,也全無痛苦。
可是她在最輕松的年華裡,並沒有這麽做。
明明是面臨著連牧雲夜那樣的仙人都難以抵抗的大恐懼,她依然選擇寄宿共存。
還能活得好似陽光裡健康成長的小樹,看起來就像是和尋常人家的小孩一般。
快活恣意地長大,洋溢出來的皆是清新自然的蓬勃朝氣。
那樣令人不由自主的喜愛的她……又怎麽會不再是她。”
“所以我來到這裡,不會是無用之功。”
“可她已經不認得你了。”寧非煙毫不留情地戳穿百裡安那不切實際的幻想。
她眸光隱晦低掃,看著方歌漁胸口前佩戴如小飾品一般的黑金小盒。
“即便她未被那真祖吞噬,卻也不過是以封印自己七情六欲為代價。
只要她一日在拚死壓製真祖的意識佔據反噬,便一日認不得你,見你如陌路,如草木,如山石。
在她的眼中,你只是與司徒也、牧雲夜他們一樣自不量力前來求親的人之一罷了。”
“不一樣。”百裡安低垂漆黑的睫羽飛揚起來,琉璃盞的燈輝落在他的瞳底,好似含著一層灼灼的光芒。
他偏頭側目看向寧非煙,微微一笑道:
“我阿娘從小就教導我,上酒桌不好好吃飯、隻知曉踢杯扔筷的孩子,就應該敲腦袋教訓。”
似是明白百裡安接下來的打算,寧非煙臉色微變,拉住他的手臂道:
“你瘋了不成,那是邪神真祖,諸天神魔合力滅殺都僅僅只能將之魂靈封印於劍中的始祖大災!
你這般上前,若是叫她看穿你的心思,必是翻手將你消殺的!”
百裡安輕輕推開她的手,搖首道:“人心的恐懼源自於對未知事物的不解,我見過那雙黃金瞳。”
自然也就經歷過那樣的恐懼……
只是當時,他是如何令那雙黃金瞳消失閉上的?
百裡安一邊沉思,一邊走了出來。
方佑看著地毯上牧雲夜留下來的那一串血跡,臉色沉重得好似要滴出水來。
他微微側傾身子向著秦樓那邊,嗓音低沉道:“方才,你可看到了什麽?”
秦樓執事官此刻臉上的神色與席面上司徒也等人的表情幾乎是一樣的。
聽到城主的發問,她這才反應過來,神情微顯迷茫:“屬……屬下只看到那牧雲夜仙君,不知為何,竟是忽然向三小姐跪下了?他怎麽……他怎麽……”
方佑見她表情惶然,壓根緊了緊,嗓音壓得更低沉可怕了:
“十方劍……歌漁她竟然開啟了十方劍裡的那個禁忌?!”
而且看這般形容,竟是與那……禁忌已經開始微妙相融!
方佑是看著方歌漁長大的,他能夠清楚感知到。
此刻坐在這宴席之上的少女,是他看著長大的小女兒不假!
可是,她竟然能夠在不被那個‘禁忌’完全吞噬的前提下。
就能夠如此得心應手地動用那‘禁忌’的力量!
方佑完全不知在自己女兒身上發生了怎樣驚天動地的大事!
他隻記得,三年前,方歌漁仙陵城一行,反歸十方城。
是君皇娘娘的一名親信仙人親自護送回來的。
在此之前,根據十方城的探子回報,他的女兒本應是戰死與青銅門。
在大蛇的君視之瞳下石化沉淪,永寂大海之中。
在接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整整一日,方佑在十方城頭以北的高牆之上從東方破曉,到漫天星辰。
整整一日不言不語,靜看晚風吹松濤林海,周身體溫低涼,如同死了一般。
原本連棺墓都已經在城中置辦好,準備行一場衣冠塚。
直到後來,仙陵城傳來消息,方歌漁為君皇娘娘神顯所救,以著通天的神術,硬生生挽回了十死無生的結局。
方佑與十方城內,以黃金連夜趕製千尊黃金昆侖神神像,叩謝天恩,自奉十萬功德香火。
可如今再事後看來,卻遠沒有他想得那般簡單。
神愛世人,卻也秉承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的統治法則。
盡管她在如何喜歡方歌漁,可是個人的生死之事,在她眼中,都不值一提。
若非邪神真祖現世,又怎會引得昆侖神蒞臨入海,破封救人?
就在方佑內心無比糾結掙扎的時候。
便看見席面之上,一人站起身來,朝著席台之上,微微一禮。
他未像牧雲夜那般虔誠認真,施的禮甚至可以說有些隨意灑脫。
但此刻,他卻是余下八人之中,唯一一個看到牧雲夜跪著離開方歌漁腳下台階後,還能夠怡然起身,朝她走去的求親者了。
“在下不才,願為小姐拾杯。”
在這種時候,還能夠選擇站起身來出頭,可謂是勇氣可嘉。
可是當方佑看清楚,他是從第九位席面上起身站出來後。
這份勇氣可嘉,也就成為了自不量力的一種表現。
方佑眉頭大皺,低聲道:“這小子我記得是太玄九經新收的弟子,叫姬惜年吧?
他莫不是喝酒上頭醉了,難道看不到就連牧雲夜也在歌漁手裡頭栽了那麽大的一個跟頭嗎?”
秦樓執事官也是連連皺眉,低聲問道:“可要屬下將他請下去。”
方佑面色不愉,剛想點頭答應,卻見原本蹲在地上的方歌漁已經站起身來。
他又收了話頭,沉聲道:“不必了。”
司徒也看見百裡安挑在這種要命的時候站出來,心中鄙夷之意更甚。
這小子玩的當真可真是夠花的啊。
這頭吊著兩名俊俏瀟灑的仙君,另一頭卻又對方三小姐念念不忘。
這男女通吃的吃相,可真是令人不恥。
場間無人製止百裡安的行為,好似都在期待等著他的出醜。
牧雲夜都幾乎是從那台階上跪著滾下來的。
真不知曉,這樣一個不自量力的凡夫俗子,又該死成怎般不成形的模樣。
方歌漁目光沉靜地看著步步朝她行來的少年,脖頸間懸掛著的蜘蛛鐵盒微微顫動。
她看似豐富多彩實則黑暗單調的眼眸輕輕一動,伸手壓住那震動的小盒,抬起冷寂的目光。
眼瞳黑色褪去,再度化為一片純粹的,聖然又邪惡的黃金瞳。
無情冷漠地俯瞰著他走出,一步,兩步,三步……
然後跨過牧雲夜不曾跨過的距離,第四步。
方歌漁眉頭微皺,黃金瞳深深斂出幽邃無邊的光澤,壓得眾生好似都為之一矮。
百裡安腳下卻未有絲毫停歇,繼續邁出第五步,毫不間斷地接著邁出第六步。
然後在方歌漁深深的注視之下,緩緩抬起清晰的眉目, 正視她的目光。
他眉心靈台大開,對於方歌漁聖意超然的目光。
如將自己的靈魂、心房打開,就那樣堂而皇之,不懼不畏,將自己的內心毫無保留的展現出來。
將她視線裡的大恐懼,大黑暗,無邊的邪惡,蹊蹺,詭異盡數接納入自己的靈台之中。
直到百裡安停下腳步,他已經沒有停息的來到了方歌漁的面前。
沒有一絲的猶豫、間斷、停緩。
好似來到她的面前,是一件極其簡單且理所當然的事。
他明明做了一件極其了不起的事情,可他臉上卻沒有像牧雲夜那般天生的自豪與自信。
他彎腰,拾起那枚金杯,深深的眼瞳裡有光華轉動,似哀似痛,也有些溫柔。
他問:“你,還想要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