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夜行此劍,生者不可觸第一千一十七章:上癮至於那個送聞花露的青枝,嫌疑此刻仍是最大的。
而小巷之中,死去的那三人身份也已經查清。
不出百裡安所料,果然是上清仙界的人,而且個個都來頭不小。
這三人都是上清仙界古吟國的臣民,皆為道仙,有著正式的仙名封號。
上清仙界的仙人無故慘死十方城中,此事必然也要有個交代。
看來,出不了幾日,這古吟國怕是也會有仙人下凡而至了。
而如今那三人之死,種種跡象證據都指向了一滴血成員的青枝。
如今怎麽看,不論是向君皇乘荒下毒。
還是吸引龍魚鯨殺死那三名古吟國的臣民,怕都是同一人有意為之。
真正的麻煩怕是要來了……
此事暫且告一段落後,談光君也未再繼續濫殺無辜,約束樓內眾多修士的自由。
大家也不敢再繼續多看熱鬧,都陸陸續續地離開了望歸樓。
至於接下來的拍賣會,注定也是無疾而終。
李半生離去時,目光幽幽地看了一眼秦慕青。
那眼神看得她脊梁骨發寒發冷,卻也未多說什麽,便領著一眾弟子離開。
秦樓待到人走得差不多的時候,這才有機會開口訓斥道:“你今日,真是太不懂事了!”
“娘~”秦慕青委屈地喚了一聲。
秦樓低聲教訓道:“你今日這席話,無疑日後是將太玄宗這條路給走死了。
而且城主大人都未發話,還輪得到你來為難方三小姐的人!還是先想想怎麽和城主交代吧!”
這席話看似壓著音量,卻顯然是說給百裡安聽的。
百裡安直接忽視秦樓言語中隱晦的示好之意,眼中的春花秋月之意此刻也散得乾乾淨淨。
他下意識地去尋方歌漁的身影,卻見她不知何時喚來府中的紅扇姑娘,側首在她耳邊低聲細語著,看起來好似在吩咐著什麽。
看到這裡,百裡安心思微動。
方歌漁府中那些看起來氣息平平的侍女,個個似乎看起來也沒有那麽簡單。
看這模樣,除了做一些平日裡端茶倒水的侍奉活計,怕是也會暗中幫著方歌漁做一些不為人知的事情。
見她如此繁忙,百裡安也知曉君皇乘荒在十方城的地盤上出事,必然也是麻煩不小。
他也未過去打擾。
百裡安緩緩吐了一口濁氣,腹內好似吞了鋼釘般的劇痛也一陣陣地擴散開來,讓人心情愈發煩躁。
他看了一眼並未隨著李半生離開的蘇靖,面色恢復如初,淡聲道:“靖師姐,借一步說話吧。”
出了望歸樓,城外山嵐已起夜色。
雪後湖畔,冬柳枝枝蔓蔓結著一層璀璨的冰晶在月光夜風中搖曳,橋頭下野生君子蘭的花香清冷細致,一陣陣拂衣而來。
花朝雪夜,星羅布棋,在水之湄,有一葉扁舟飄漁火,尋常百姓家的少年男女采荇泛舟,摘睡蓮。
正是金陵竹馬的好時節。
蘇靖不遠不近地隨在百裡安的身後,橫斜樹影下的目光似流連湖心,面容沉靜,不知在想寫什麽。
百裡安叫她喚出,說是有話要說。
可出了望歸樓,卻是一言不發,沉默許久,腳下步伐不停。
蘇靖也不催促發問,只是安靜地跟在他身後。
行過他所走過的路,沐過他身上吹帶過來的陣陣花香,踩著他身後斜斜拉長的影子,一襲白衣似欲融化其中。
穿過一處流水斷橋,四下略顯冷情。
百裡安忽然停下了腳步,蘇靖也跟著停下。
她抬目望去,原來是橋頭前有個推著小車賣烤紅薯的老婆婆。
老婆婆眼睛不利索,一邊眼睛纏著繃帶,顯然是瞎了一隻眼睛。
夜風極寒,她身上的破舊襖子卻是很單薄,從補丁處還滲著棉花,凍得老人家直搓手。
她就這麽沐浴這夜湖風雪,縮在火爐邊,眯著眼眸像隻年邁的老貓。
百裡安掏出一些銀兩,放在小推車上。
也未驚醒老人,自己從爐子裡摸出一塊紅薯。
用油紙袋包好後,折身走過來,遞給蘇靖。
蘇靖捧著烤的滾燙的紅薯,由於外邊一層油紙袋包的很嚴實,入掌溫暖卻不燙手。
在夜風下吹涼的手漸漸回溫,凍得蒼白的指尖也透出一抹極是好看的淡淡粉紅之意。
她抬首看著他,“你不要?”
百裡安隻買了一個。
“我吃不了這個。”百裡安搖搖首,又走遠了些。
捧著紅薯的手掌,指尖那抹淡淡的粉意又回歸蒼白。
蘇靖跟上他的背影,穿過斷橋,手指撥開烤得焦黑酥脆的紅薯表皮。
薄薄兒的一層皮下是軟糯誘人的薯肉,溫暖的熱氣熏得她清眸染上一層霧靄的色澤。
“說起來,好像不管我變成何種模樣,蘇靖你總能認出我。”
百裡安在前頭走著,並未聽見身後的蘇靖答話。
他停下腳步一回頭,卻見她好似沒有注意到自己說話一般,正低頭專心致志地對付著手裡的紅薯。
百裡安給那位阿婆留下的銀兩很是豐厚,買下她整個攤位都綽綽有余了。
所以挑薯的時候,他也未客氣,從裡頭挑了一個個頭兒頂大的。
蘇靖那巴掌大的臉還沒有手裡的紅薯大,低頭小口小口咬著糯紅的薯肉。
一不小心就會被那冒著熱氣的軟糯的紅薯肉燙到鼻子。
精致玲瓏的小小鼻尖被燙得紅紅的,她吃痛瑟縮了一下,雪頰微鼓,吹了幾口氣,又繼續小口小口地咬著果肉。
在那熱霧的熏染下,少了幾分清冷疏遠,多了些乖巧可憐的意味。
不知為何,看到她被燙得鼻尖泛紅的落魄模樣,百裡安原本心頭鬱結的怨氣也消散了幾分。
他歎了一口氣,道:“把剩下的千刀萬剮丹給我。”
蘇靖吃紅薯的動作頓住,鼻尖還沾著軟軟一坨軟糯的紅薯泥肉。
她蹙了蹙眉,似是在憂慮著什麽,仍舊不吭聲。
多半是擔心他又吃刑丹,隻默默地轉過身去,背對著他,用沉默表示著內心的抗拒。
百裡安見她這副模樣,還不容易壓下去的火又蹭蹭蹭地漲了上來。
他好沒氣道:“我腦子沒進水,不會再去吃那害命的玩意兒。”
蘇靖慢騰騰地轉過身來,半張臉幽幽地看著百裡安,“真的?”
百裡安皺眉:“你若不信,那也無話可說了,你回客棧去……”
一句話還未說完,那頭叼著比腦袋大紅薯的靖姑娘像個白色幽靈似的飄了過來。
他飛快從袖子裡摸出那個熟悉的小瓷瓶,不帶猶豫地放在了百裡安的掌心裡。
百裡安看著被那大紅薯完全遮住臉頰看不清五官的女人。
只能依稀看見那坨紅薯頂端後方豎起來的兩隻兔子耳朵在風中緊張地抖啊抖。
“……”
有種想捏捏的衝動是怎麽回事?
百裡安接過瓷瓶,也未多說什麽廢話,直接捏得粉碎,灑進湖泊裡。
蘇靖想要阻止,卻為時晚矣。
“現下無人,所以能跟我說說,你沒事吃這種東西做什麽?找虐嗎?”
“啪嗒”一聲。
蘇靖口裡的紅薯落在了地上,她看著百裡安的目光有些凝滯。
百裡安皺眉伸手,想要去翻她汗濕的領子。
手伸到一半,卻反應過來的男女忌諱,又收了回來。
“你並非是出汗的體質,可我發現在望歸樓的時候,你身上的衫子就汗濕了。
眼下出了望歸樓,在這寒雪冷夜裡,你身上的汗水就沒乾透過,若非身子疼得不正常,你怎會出這麽多汗?”
蘇靖抿了抿唇,默默蹲下身子撿起掉在草泥地裡的烤紅薯,又重新往嘴裡塞。
百裡安又狠狠皺眉,就像教育不懂事的小孩,啪的一巴掌,將她手裡頭的紅薯拍掉。
口吻端得嚴肅:“你這撿地上東西吃的壞習慣怎麽還沒改?”
蘇靖揉了揉被拍紅的手背,清清淡淡的眸子瞧著竟是有一絲絲的委屈:“這是你買的。”
百裡安怕她又撿起來,抖著腿踢湖裡去了,“髒了就不要了,我會再給你買的。”
蘇靖靜靜地看著他看了許久,面上依舊是沒什麽情緒的表情,頭頂上的兩隻耳朵一垂一跳,“好。”
百裡安:“……”
不知不覺,仿佛又回到了十六歲那年當蘇靖老爹子的操心模式。
倒是他忘了,蘇靖早已不是年少時那個六竅不通,沒有半點生活能力、孤僻的模樣了。
百裡安忽然又問:“蘇靖,你這自殘的行為有多久了?”
自己花費大價錢,競拍這種非人道的禁丹。
蘇靖不是向別人下毒的人,買來的毒丹卻自己吃,這種行為,基本可以確認為是在自殘。
而且看這情形,李半生對於自己女兒的自殘行為一無所知。
蘇靖矢口否認:“你多心了,我沒有自殘。”
若是百裡安年紀再小上那麽一輪,就真的相信她的鬼話了。
百裡安自恃忍耐力極強,可在吃下這千刀萬剮丹後,隻覺得腸子有無數小刀在刮,剜骨摘筋之痛也不過如此。
一想到這般痛楚還要持續整整一個月,便是他也不由感到一陣沉心的絕望。
可此刻,蘇靖一副面不改色、全無半點痛苦的樣子,顯然是經年習慣,這種損身損心的事兒沒少乾。
百裡安還記得當初在魔界地宮下時,就曾發現過蘇靖對痛楚的感知特別遲鈍。
若非常年忍受非人的折磨與身心的痛苦,久而久之,那還能是一個正常人嗎?
百裡安大感頭疼,“蘇靖,我不知道你什麽時候開始的這種行為,但是我希望你能夠盡快收手停止。
或許你很隱蔽,很小心,甚至連你的娘親都未察覺你這瘋狂的行為。
可我現下想說的是,太玄宗沒有你想得那麽安全。
兩百年前,我便懷疑你太玄宗內有魔界的內應,只是一直無從可查跡。
你有沒有想過,今日你拍下刑丹,為何背後下毒之人能夠篤定,你今日會用掉一顆。
若你今日未曾服下此丹,那麽背後之人的栽贓陷害就會失敗。
可他卻能夠算到你拍下此丹的用意,並且篤定你就在今日,會吃掉一顆。”
蘇靖背脊隱隱發寒。
百裡安神情凝重:“你若繼續自殘,遲早會成為敵人算計你的一個致命弱點。”
若非背後投毒之人認死了蘇靖不想旁人知曉她自己在服用千刀萬剮丹,這種漏洞百出的局,又怎會將她逼得這般死?
蘇靖蹲在地上,並未起身。
她兩隻手搭放在膝頭,身體微蜷,顯得愈發纖瘦伶仃。
背後的蝴蝶骨優美突出,姿勢看上去有些痛苦,月光斜斜灑落,將她身後的孤影拉得細長蕭瑟。
她眼底漸漸籠起一層薄煙,慢慢抱住膝頭,聲音輕緩:“我只是覺得,疼痛能夠讓我覺得我還在這個世間清楚的活著,如此想著,並不快活的修道人生,也能輕松一些。
我知道我這個想法不正常,腦子有病,起初開始的時候,我只是用銀針,然後用小刀子,漸漸地發現自己開始飲鴆止渴,對‘疼痛’開始依賴,上癮。”
蘇靖眼神裡透著一抹無力的蒼冷自嘲:“原本的初心是懲罰自己,可仔細想來,到底還是選擇最懦弱的逃避,用另一種方式讓自己活得更舒心暢快罷了。”
“這算哪門子舒心暢快!”百裡安心底頓時湧上來一股無名火,他忍不住怒吼出聲。
腹部裡的那股子絞痛也隨之越來越強烈。
心神疼得一散,一時未忍住,喉嚨湧上一陣腥甜之意,偏頭嘔出一口血來,氣息翻騰不止。
蘇靖被他這模樣嚇到了, 上前扶住他,臉色蒼白道:“不是說屍毒可以抵製刑丹藥力嗎?怎還會痛?”
百裡安咬牙,脖頸蒼白肌膚下可見清晰凸起的青色血管,他冷笑道:
“哪裡來那麽多的相生相克,方佑那家夥狡猾得像隻老狐狸。
他當然不願意君皇中毒的事波及到他十方城,不過是順著我的話安撫談光君罷了。”
蘇靖滿眼迷茫倉皇,臉色一時間看起來比他還要蒼白慘淡。
她怔怔抬起手指,想要幫他拭去唇角的血跡,卻被百裡安一把抓住手腕。
他目光沉沉地看著她:“你若再敢自殘,被我發現了,我便去你南澤山,把你山腳下種的瓜果蔬菜全給撅了喂豬。”
蘇靖嗯了一聲,並未告訴他,當年他冰冷死去後,她親手填了那片土地,再也未曾在那片山水之中,種自己心愛的果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