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夜行
直至清澈的鱗石重新歸於混沌之色,七彩曜光漸漸暗澹熄滅。
光滑剔透的鱗石表層重新生出一層厚厚的白雪,將石體掩蓋。
天地之間的異象這才消失不見,重雲散去。
天光灑落祭台之上,僅余澹澹的符輝縈繞在百裡安周身,宛若星辰歲芒環繞。
貼在鱗石上的手掌隨之收回,百裡安神情微微迷茫地輕撫眉心。
隻覺那初次覺醒的六道符靈與身體毫無半點陌生排斥之感,甚至好似融入骨頭之中。
氣息有種……說不出的親近寧和。
而那股親近寧和的符力,仿佛自含淨化之力,將百裡安體內難以壓製外溢的業障氣息溶解淨化。
脖頸間為鑒字訣斬裂的缺口也在隨之融合,重化封印。
百裡安雖從未真正了解過符靈,但他能夠清楚感知到,自己體內的符意缺乏。
那六道符靈絕非源自於他自身,反倒更像是受到了鱗石的善意饋贈。
就仿佛在此等候多年,如同完成某種使命一般,將那六道神符交到了他的手中。
這顆暗澹無光的鱗石,靈力似已在瞬間耗盡,在短暫的時間年歲裡,怕是在無法幫助十方城內的人們覺醒符靈。
盡管一次性覺醒六道神符,對於十方城而言,即便萬年間不再讓城中百姓覺醒符靈,也絕對值得。
可偏偏,百裡安他並非是十方城中的人,若是由一名外來者,帶走了十方城最為珍貴的神符。
從而使得十方城千百年間,在無人能夠覺醒符靈,那無疑是一件極為可怕讓人難以接受的事實。
祭台之上,方佑城主的臉色已經說不出的沉重難看,若非心中忌憚百裡安手中那半枚青玉,不敢隨意開罪仙界之人。
怕是今日這一出,便足以讓他直接出手將他拿下鎮死,將其肉身神符生生剝離,將那六道神符取回才能安心吧。
青藍寒塔之上,極高的空氣中籠罩了薄薄的寒雲縹緲,雲端背後是一輪澹澹的灰色太陽,疲乏地掛在天空裡。
九十九依坐在塔樓間的冰冷護欄間,手指間夾著一枝冷梅,一襲清冷白衣襯得她愈發如雪似玉,涼到極致。
盡管祭台之上早已為那異變之色亂成一鍋粥,可她俯瞰人間時的目光平和澹寧。
不知是無心還是活得太通透,看破了一切,仿佛在這世間裡,再無任何事跡能夠讓她感到不安。
她輕歎一聲,折身返回寒塔之中,連接著塵世與寒塔的那扇大門卻是虛無的淵幽之色。
深深的幽藍漆黑淵色將她清瘦伶仃的身影吞噬。
空間變化,氣息流轉,她走到一處巨大的空間裡。
那片空間好似不受法則限制,抬首向上仰望,卻是無邊無際的幽藍深黑世界。
四周無邊,在這片空間的中央,是一面沒有任何縫隙拚接的天然巨大水晶,隻巍然佇立於這片空間的中心點。
而水晶之下,卻是凝聚著一個墨藍色的空洞深淵,隱隱傳出金屬尖銳摩擦、雷霆霹靂的詭異聲音。
巨大的水晶表層,依附著強大的符意,那符意之強,可具象肉眼可見,宛若在水晶表層鏤刻著金色發光的紋路。
那紋路如水,在深藍色的水晶流光映射下,好似金日余暉與夜晚之下的海水相融入大江大澤裡,化為千絲萬縷的極細水流之光。
在漆黑的世界地表蔓延開來,朝著無盡的空間如支流一般沿散而去。
這是人間難得一見的奇景,若換做尋常之人步入此片空間,難免會生出一種恍如意外闖入異世的震撼與恐怖,巨鯨般碾壓眾生。
誰也不知曉,那水晶的支流沿散至了何方各地,九十九垂眸來到那巨大水晶前,只見那冰藍色的水晶中央封印著一個人。
準確的來說,是一個年輕的女子。
她雙眸安寧的閉合著,好似一隻陷入死亡沉睡的昆蟲,被凝固封在了冰藍色的琥珀之中。
可周身那流動的質感卻有非堅硬的實體,反倒更像是密度極強的液體。
女子安靜沉眠著,漆黑如海藻般的長發在身後款款浮動,身體間隱約上下浮動著透明的枷鎖。
她的臉色蒼白得好似剛從冰天雪地裡挖出來的屍體一般,沒有半點鮮活的生氣。
慘白的面頰肌膚間浮印著道道繁複滄古的紫色符文,宛若蘊藏著極為深奧的秘密,襯著這冰藍的巨大水晶流金,有種極致妖異的韻致。
若是此刻,百裡安身在此片空間之中,定人認出那水晶中女子肌膚間落拓著的紫色符文來路。
當日在金仙白陽手中受到重創之際,將那來自十方城的殺手半傀人偷襲成功的紫色水晶,便是與她身上的這股符力體系出自本源。
這竟然是在機甲傀儡人身上肆意蔓延,摧毀指令的‘巫瘟’。
只是這名女子身上巫瘟的濃烈程度,顯然是平日裡那些受到感染的機甲傀儡身上的千百倍。
更為可怕觸目驚心的是,沉睡在水晶中的女子心口間,卻是一大片空洞洞的血色。
如冷枝纏繞的晶體從她心臟的空洞處蔓延出來,連接著一顆心臟形狀的傀石爐心。
只是那顆傀石爐心卻不似普通傀儡機甲的一般發光運作,表層滿是滄桑的瘡痍裂痕,受損已經十分嚴重。
九十九輕歎一聲,垂下眼,濃重的睫羽蓋住雙眸。
她抬手貼近水晶,表層看著堅硬如琥珀化石的水晶卻被她毫不受阻如穿透光輝水面一般穿了過去。
當她握住那顆灰敗爐心的瞬間,仿佛某種富含活力的能量注入其中,嗡然一聲,水晶內的液體蕩出圈圈漣漪。
那顆爐心表層的陣列突然瞬然流動出澹金色的光輝。
而那宛若屍體般沉睡的女子也好似受到某種召喚一般,幽幽醒了過來。
她睜開眼眸,隔著厚厚的光影,看著水晶後方九十九那張年輕自矜美麗的面龐,目光竟是莫名有些悲戚蕭瑟。
九十九若無其事地收回手掌,掌心覆上了一層淺淺的紫毒之意,但很快被她的力量壓製震散。
她慢慢轉動著手腕,平靜說道:“主人留下鱗石中的那六道神符,覺醒了。”
巨大水晶中,漣漪驟然紊亂激烈。
九十九手指輕點水晶,其中紊亂的漣漪驟然好似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撫平一般。
“先冷靜一點,以你現在的身體狀況,可經不起這麽大的情緒波瀾。”
水晶中的女子緩緩抬起一隻手臂,指尖隔著水晶與她的指尖相觸。
她並未張口啟唇,聲音宛若意識般從這片空間裡自行蕩開。
“十方劍內邪神不滅,方歌漁為何要選擇在這種時候繼承那六道神符。
她的本命符靈正是為祭淵而食,此時行此之舉,豈非讓祭淵壯大?”
九十九抬眸,平靜地望著她,墨色漆黑的雙眸裡呈現出妖異的色彩:“六識,若非是我親眼所見,恐怕也不會相信,主人臨死之前……
留下的那六道神符遺產,卻是另為其他人準備的吧?”
水晶之中的女子驀然睜大了眼睛,一句話無疑是無聲霹靂,令她的臉色變得十分凝重起來。
“此話是何意?那六道神符……主人竟沒有留給方歌漁?”
“不必擔心。”九十九神情澹澹,嗓音也是澹澹:“那六道神符只不過是暫時放在他那裡罷了。
金仙拍賣會結束後,借用金仙豐虛之手,引出龍魚鯨,找到白銀門之所在,他便已經沒有了用處,我會親手殺了他。”
聽到親手二字的時候,六識的眼眸微顫,沉身問道:“你說的這個人,究竟是誰?”
九十九慢悠悠說道:“中幽皇太子,百裡安,亦是方歌漁的意中人。”
水晶中的女子顯然沒有想到自己此番蘇醒,竟然會接二連三收到如此令人震撼的消息。
點在水晶內壁的手指微微顫抖,回蕩在空間裡的聲音都微微有些氣息不穩,卻異常認真執著:“不要動他!”
對於這毫不留情面的命令之語,九十九並未生氣,只是慢慢眯起眼睛。
“六識,你似乎沒有資格同我談條件,若非是我取出仙陵城的君皇秘寶,你覺得你還能站在這裡跟我說話?”
六識目光悲涼,搖首道:“不要對那個孩子如此殘忍,祭淵的陰影如一場噩夢糾纏了她十幾年。
我無法想象,那孩子是需要多大的勇氣與決心,去做一個世間俗人,去這樣喜愛一個人。
你這樣做,只會令她比死還痛苦。”
九十九眼神之中透露這仿佛經歷了漫長的歲月洗禮澹然,冷靜得近乎殘忍:
“人類的悲喜尚且都不想通,更遑論我只是一具無心的傀儡,我所行之事,只求目標與後果。”
她抬眸看向水晶中的女子,“六識,你我皆從熒惑之身,可你卻是傀儡中的異類。
擅自觸犯禁忌覺醒意識與情感,在我眼中無異於自尋煩惱,因為有了人類的情感干擾,你才會落的這般下場。”
說到這裡,九十九輕歎一口氣,接著又道:“從理智上來看,你無法阻止我的計劃,甚至不得不承認,我所制定的計劃所帶來的後果無疑是最好的結局。
可從情感角度上來說,你卻憂心我的手段過於狠決霸道,會令她傷心。
這倒是叫我不明白,你究竟是想保全方歌漁的性命,還是想讓她開開心心,恣意一回。”
言情
六識被她問得啞口無言。
幽藍色的光線在這片無邊的黑暗中將九十九的肌膚襯得雪白,四周都是跳躍的金色符線光斑,懸浮在半空中。
映著這片巨大到有些恐怖震撼的水晶,好似從死亡之中交織出來的一幅色彩濃烈的畫卷。
她的眉眼顯得也愈發冷漠起來:“牽掛即為累贅,果然人心大過於世間任何的苦毒,一念生,而萬劫至。
人類的情感只會印象我們正確冷靜的判斷,以至於讓你連魚與熊掌不可兼得的道理都忘記了。
如此模棱兩可,進退不得,既想顧頭又想顧尾,你可知你所面對的敵人是什麽?是邪神祭淵!”
六識眼中的光一點點被她說得熄滅下去,她蒼白的滿是巫瘟痕跡的臉上擠出一個枯寂的笑,有種說不出的悲苦味道。
“這一次,換我先行可好?”
九十九面上無悲無喜,漠然一片,那雙幾乎找不出半點多余感情色彩的眼眸,卻是隨著巨大的水晶牆面,泛起了微微的波瀾……
……
……
“我似乎……給方城主帶來了不小的麻煩。”
百裡安斂去心頭那抹異樣的情緒,雖然對今日發生的種種離奇怪事感到不可思議。
但隱約之間,他總覺得……今日發生的一切,似乎早已與幼年時分,那個每年赴約而來的賞梅女子有關。
看著厚雪積封如山的鱗石,方佑晦暗的目光微微閃爍,但情緒很快斂收不見,面上勉強堆起一個笑容,走出來迎面笑道。
“姬公子說得這是哪裡話,姬公子天資過人,一日之間竟是覺醒六道神符,為我十方城帶來何等壯舉,今日海神祭亦是為姬公子的到來而感到莫大榮光,談何麻煩之說。”
百裡安無意同方佑繼續周旋,他滿腹疑惑,此刻隻想回到金車之中好好問一問方歌漁,這神符的來歷與故事。
還有那位已故的雪城主,她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
他甚至有些懷疑,當年娘親與雪城主交好之時,或許都不知曉其身份來歷。
如若不然, 此番他與娘親同來十方城,為何娘親對於雪城主此人,止口不提。
若當真是這樣,那幼年之時,每年冬天執梅而來的那個女人,又是目的何在?
百裡安向方佑城主深深一禮,簡單寒暄客套兩句,正欲離去,地面卻毫無征兆地轟然震動,宛若地震一般。
緊接著,偌大的祭台好似與大地分離一般,整個台面邊緣裂開,一股龐然的神力自天際傳來,將整個祭台抽離懸空而起。
而百裡安身前則出現了一道巨大的空間阻力,與外界隔絕開來,一時之間竟是不得離開。
“想走可以,但這六道神符怕是得先給本座留下才是。”
一道身影就在這時從天而降,穩穩立於鱗石之上。
來者素衣紫冠,周身仙氣霞光耀目,有著山嶽般穩重的威儀氣度,眉心仙紋隱現,正是那天上金仙獨有的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