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竟不知,在小小天南宗背後,竟還有萬道仙盟這樣的龐然大物暗中支持。
如此說來,杜以翠,也是萬道仙盟手中的一枚棋子了。
倒也難怪,三年前,亂幽谷中, 他體內的鬼王心臟被百裡安一掌捏得稀碎,三十萬食屍鬼大軍瘋狂失控。
危急關頭,在強烈的求生欲下,未求自保,嬴袖當機立斷,選擇以陰雷自焚,斷去氣息,他本質上而言, 並非人類生靈, 身體也並非是尋常的血肉之軀,陰雷自焚軀體,將生機自滅近乎垂危。
食屍鬼自然在他身上感受不到生靈活物的食物氣息,萬鬼踐踏而過,嬴袖終得苟且偷生於無人知曉的泥濘之下。
便是離去的百裡羽,也未曾察覺食屍鬼之禍的始作俑者還活著。
可是嬴袖雖說從那三十萬食屍鬼的奪食之下活下來,可他生機近乎殘斷,奄奄一息於死地亂幽谷中。
就像是落網的蟲豸一般,沒有掙扎求生的力氣,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身上灼傷的皮膚潰爛,剝落,腐臭。
在那片冰冷的泥濘之中,嬴袖意識是清醒的,可身體卻全然動彈不得, 沒有什麽比這樣更加折磨崩潰。
直到後來, 嬴袖抵抗不住一個孤獨等待死亡的這個殘酷過程,選擇溺死在濕泥之中的時候,杜以翠出現了。
一個小小的開元境女子, 竟然出現在亂幽谷中,將他這樣一個垂危之人安然無恙地帶離出谷。
還安置在這樣一個偏僻臨近中幽的地方,日夜用價值連城的名貴藥材為他續命。
萬道仙盟以‘慷慨’之佳名,流傳天下四海。
雖說每日那一碗碗滾燙不知名的苦嘴湯藥灌入腹中,成效不見有多大,可嬴袖此刻已經成了一個無心之人。
空蕩蕩的胸口下,沒有心跳,可他卻如活人一般繼續苟延殘喘了三年。
杜以翠說,這藥在吊著他的性命。
一點也不假。
嬴袖原以為自己那一日,將頭深深埋進濕泥厚土裡,慷慨就義地選擇了一個最窩囊最不體面的死發時,對於死亡,他已無所畏懼。
可直到今時今日,對著那一碗逐漸冷卻的湯藥,嬴袖卻發現他還是高估了自己。
他怕死。
他害怕極了。
他想活著。
哪怕他不想看見任何光明。
哪怕他連離開這間屋子的勇氣都沒有。
嬴袖在盡可能的以自己的方式,逃離這個世界,可他偏偏又……
舍不得死。
舍不得離開這個世界。
在杜以翠冷冷地注釋下,嬴袖胸口中心如死灰的情緒倏然湧動起來。
他忍不住抬頭觀察了她一眼, 捕捉到杜以翠眼底懶得掩藏的深深不耐與厭惡。
仿佛是打真心覺得,嬴袖放棄喝藥,就此死在這裡,爛在這裡,她反而能夠就此松一口氣。
嬴袖陡然反應過來。
他這三年間,唯一的救命蛛絲竟已經到了搖搖欲斷的地步。
嬴袖為自己滋生的惶恐不安情緒感到恥辱。
他為自己不得不依靠這樣一個女人而感到惡心。
陡然察覺反應過來,這三年間,他懶得抬眼看一眼的湯藥,從本質上竟是如此重要,他再難端起平日裡那副心如死灰,早死早超生的架子了。
因為他恍然明悟,即便是杜以翠這樣的女人,其實根本也不害怕他尋死覓活。
在這與世隔絕的小房間裡,嬴袖兩耳不聞天下事,對於外界這三年來發生了什麽全然不知。
但他看得出來,杜以翠這樣利益至上的女人居然肯在這種地方照顧他整整三年。
不離不棄,必是在他身上有所需求。
可今日她的態度微妙之中透著幾分與往日截然不同不以為意,甚至主動引導他放棄生命。
嬴袖陡然反應過來自己的性命在她的眼中似乎沒有那麽重要。
若是他繼續端著身份架子,或許這個女人真的能夠放任他不管不顧了。
嬴袖拚命的想要逃離這個世界,但這並不意味著,他想一個人永遠的腐朽在這片狹小的黑暗之中。
顧不得自己最後那點可憐的自尊心。
怯懦與不安的使然下,嬴袖一聲不吭地端起踏上的藥碗,自己一口一口地喝了下去。
因為沒有嘴唇,湯水沿著他的下巴淌落打濕臉上的紗布,看起來愈發狼狽不堪。
杜以翠揚起的眉角慢慢松了下去,看著這樣一個連乞丐都不如的太子殿下終於肯聽話了,她的心中不知是失落還是欣慰。
她接過空碗,目光掃了一眼榻上的汙穢狼藉,用往日絕不可能有的嚴肅語氣說道:
“殿下既然想活,那倒不如活得體面一些,屋內恭桶水台我皆給您備好了,這裡不會有外人叨擾,更不會有其他人來傷害您。
勞您大架,下一次出恭麻煩您下榻一趟,如今我身子也大了,收拾起來遠不似以往方便,您便是不喜歡妾,也請你看在孩子的份上,多體諒一下。”
當年在仙陵城內,她貪他模樣俊朗不凡,圖他身份尊貴天下無雙。
他是四海列國無數姑娘青睞愛慕的公子。
可誰曾想,光鮮亮麗的華衣之下竟是醜陋的膽小怯懦,是一個連床榻都不敢下的苟且之徒。
嬴袖臉皮抽動了一下,愈發陰鷙漠然目光落在她高高隆起的腹間時,沙啞的語氣似嘲弄:
“這孕事一懷懷三年,你不嫌累,我還嫌累。”
杜以翠臉色倏然冷了下來:“你這話什麽意思,我杜以翠再不濟,還不至於去當一個人盡可夫的婊·子!
這孩子三年前我便懷上了,我不知你們中幽人的血統究竟是怎麽回事,與凡人的懷胎十月全然不同,你以為我就不害怕嗎?
這樣一個怪胎,一懷三年不落地,將我折磨得身心俱疲,要知曉給你們中幽人生兒育女是件如此恐怖怪異的事,當年我便不該去爬你那什麽太子龍床!”
她咬牙切齒,眼中盡是藏不住的悔恨之意:“我什麽藥都用過了,怎麽都去不掉,如今肚子漸大,我只能硬著頭皮生下來。
你若不信,待孩子出生,你自己好生驗一驗,這究竟是不是你的種!”
她臉上的悲憤惱意不似做戲,聲音也頗具底氣,嬴袖眼中也不由露出幾分懷疑迷茫之色。
“何須如此麻煩,這孩子無疑是嬴袖太子您的子嗣,這一點,毋庸置疑。”
就在這時,一道低沉的嗓音從門外傳來。
嬴袖眼神陡然變得陰冷警惕,他猛地抬頭看去。
只見一個身形修長的中年男子倚門而立。
男子穿著一身青藍紵絲袍服,衣間繪著雲雁青蒼紋,腰配劍齒虎紋乾坤袋,袋間暗朱色的寶石若隱若現,好似幽瞳窺伺人間。
看到來人,嬴袖目光驚變。
反倒是杜以翠露出了驚喜的目光,她向前行了兩步,鞠躬施禮,恭聲敬畏道:“見過古盟主。”
來者竟是萬道仙盟的第一掌權人,四海列國之中,最具勢力,權利者之一,唯一以散修出身,問鼎人間的大能人物,古三松。
嬴袖為蒼生所棄,落魄至此,廢人一個。
他實在想不出,自己還有什麽地方,值得這樣一個幾乎可以同三尊道主並肩的大人物親臨於此。
古三松看著杜以翠微微頷首,語氣平和,在他身上很難找到上位者一絲半點的痕跡。
“杜姑娘,我與嬴袖太子有話要說,煩請你暫避一二。”
杜以翠自是無所不從,乖乖退下。
古三松從容步入屋中,絲毫不為屋中那汙穢惡心的氣味所影響。
嬴袖目不轉睛,死死地盯著他。
古三松自顧自地在案前坐下,甚至還未自己添置了一杯不知放了多久的冷茶,旁若無人地自品了起來。
他笑道:“我年輕之時,家中苦寒,如此澀老苦茶,也是極為稀罕之物。
唯有逢年佳節之時,我的妻子才會拿出來與我品鑒一二,如今經年重品,卻早已找不到了當初的心境。”
嬴袖不喜他這副故弄玄虛的模樣,他索性開門見山,拉下自己的衣衫,露出自己空洞洞的心口,寒聲道:
“我不管古盟主是別有所圖還是什麽,如今我能非常肯定的告訴閣下,在我身上,你找不到任何利用價值。”
古三松轉過目光看著他,漆黑的眼睛如海納百川,清晰地倒映著嬴袖的身影,他慢騰騰道:“看來嬴袖太子還是很期待我的到來。”
嬴袖眉頭大皺,聲音愈發冷淡漠然了:“你是聽不懂我說的話嗎?我說……”
古三松面上驀然露出一個高深莫測的笑意來,他打斷說道:
“若是嬴袖太子當真有拒人千裡之外的心,大可之言你非是真正的中幽太子,打消我的全部念頭。”
嬴袖如遭雷擊,瞳孔戰栗。
古三松繼續悠悠說道:“嬴袖太子的求生之欲,是我生平未見最甚者,即便行至末路,也依然掙扎著想要求活,這一點,我倒是十分的欣賞。”
他目光定定地看著嬴袖:“你期盼自己還能夠為人所用,你期盼著自己的‘太子’身份還能夠成為你手中的籌碼,所以我,應君期願而來。”
昏黃燭火在古三松的那張臉上浮動不止,讓他眉眼間的影子愈發的捉摸不定。
嬴袖目光閃動兩下,冰冷的手指蜷緊了些,他死死盯著對方那雙如若深淵般的眼瞳。
身體下意識如琴弦般繃緊起來,心中情緒萬千。
無言沉默良久,他握緊的手指慢慢松開,嬴袖長長吐了一口氣,緊繃的身子也隨之緩緩彎松下去。
他眼神淡漠說道:“我不能理解,以我這虛假的太子身份,能夠幫到你什麽?”
古三松笑了起來:“若我不說,這天下人又有何人知曉你的真實身份?”
他站起身來,一雙眼睛明亮如火:“即便有那寥寥數人知曉,只要太子殿下你的心夠狠,我相信自此以後,無人能夠開得了這口。”
嬴袖身體一震,豁然抬首,目光中壓不住殺意盛放:“你竟是想借我的手來對付我的娘親!”
古三松的背影被燭火拉得極長,落拓在牆面上的影子比屋內的陰影還要陰暗三分。
他斂去面上笑意,目光含著幾分可憐的意味看著嬴袖:“你拿她當母親,她卻只是拿你當一個替代品啊。”
嬴袖腦子轟隆一聲,陡然掀起了狂風海嘯,古三松的一句話猶如一柄帶毒的鋒利刀子,精準無誤地直插要害。
一時間,嬴袖隻覺得自己又滾了一遍烈火焚燒,痛徹心扉。
在這三年煎熬中,他不是沒有想過,為何過往,他的記憶總是出現偏差。
比如他口味清淡不喜食辣,少年時貪嘴多吃了兩口甜糕,娘親看他的眼神便會漸漸變得陌生疏遠。
再比如,他去往幽閣煉化厲鬼為己所用,強大自身境界實力,娘親同樣會用那樣詭異審量的目光看著他。
那時候的嬴袖不懂得這樣的目光意味著什麽,但他卻隱約之間察覺到了,這絕非是一個母親看待兒子的眼神。
所以比起待在萬人供養的中幽皇朝,他更喜歡在外雲遊。
即便是身處於中幽,待在娘親的身邊,他也會盡可能地偽裝演示自己,遵循著自己破碎的過往。
裝作自己無辣不歡,愛讀書,淡泊名利,清靜無為的樣子,他努力一點點在自己身上拚湊模仿出曾經的那個自己的影子。
唯有這樣,娘親看他的目光才會真正地透出幾分心軟的溫柔來。
時過境遷,唯有今夕,他才恍然明悟,原來這一切不過是鏡花水月,他一人的妄念罷了。
替代品,多麽可笑的稱謂。
嬴袖緩緩閉上眼睛,幽幽燭光冷寂地照在他纏滿紗布的臉上,透過紗布縫隙下開裂肉綻的疤痕愈顯發猙獰,恨意如毒網般慢慢爬上神經末梢。
這一刻,他意識到了嬴姬的自私與殘酷。
憑什麽她死了兒子,要將他創造出來,當做替代品在這個世界裡活受罪。
如今他活成這般人憎狗棄的模樣,全然皆是拜她所賜!
到頭來,他不過是她手中的提線木偶,她要他活成何等模樣,他便合該活成哪樣。
或許……從一開始他就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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